[剑三][莫毛]云谁之思

for @白熊 愿情谊长存=3=

也算作是送给自己的生贺啦,又长一岁,继续努力前行。


BGM:点戳这里


云谁之思


CP:莫雨X穆玄英



“哥哥!”

伴着呼喊响起的,是孩子飞快跑来的脚步声,一路叮铃叮铃。他跑到背对着他、一人独坐的少年身后,正要伸手去拍后背,忽地眼前一花。

少年已不在那条木凳上了,颈侧却多了道冰凉雪亮的刀。

“谁?”刀冷,声音也冷。

那孩子吓得一动不敢动,戴了满手满脚的银铃串没一颗响的,低低地叫了声“哥哥”,嗓子便被掐住也似,说不出后面的话。

“公子!”不远处一位胡服老者连忙提声,见少年冰冷视线扫过来,急急行了个礼,“我祖孙二人并无恶意,孙儿不大会说汉话,还请公子勿怪。”

少年并未收刀,紧盯着那老者:“何事?”

老者苦笑一声,再施一礼:“偶然巧遇,是孙儿认出,公子便是救他逃出牢笼的恩人。”

刀刃贴颈的孩子许是太害怕了,身体不由得颤抖,嗓子里带了哭腔:“哥哥……”

哥哥……

少年眸光一阵恍惚,隐隐约约的,想起了什么——


——你想要力量吗?


领他入了恶人谷的那个人,没多久便放他自流。初时还顾忌着他是谷主徒弟的一些人,见他并未得到殊遇,加之传言纷纷,说他暗藏不世武学秘籍,渐渐生出谋夺害命的歹意。

初时他并未搭理,来搭话套近乎的全都讨了没趣。

奈何有人谋划得深,有意接近:听说公子曾与一人结伴流浪江湖,相依为命,可称生死之交,可惜后来意外流散……

少年那张冷漠孤傲的脸上头回多了点鲜活,正眼瞧了一眼说话的人。

近日有个自南方来的人,犯了事无处容身,我听他在酒馆闲聊,似曾见过公子那位交情过命的兄弟,说他突犯急症,有性命之忧……

说话人的衣领被揪住,少年紧绷的面孔森然逼近:领我去见此人。

知情之说自是谎言,等着他的是堵死路途的层层陷阱。一群成年人挥着武器,围着个十几岁的少年得意叫嚣:就算你是谷主的徒弟又如何,恶人谷可不是个养孩子的地方。把秘籍交出来,或许能给你留条全尸。能进恶人谷的有哪一个无辜,谁不知你手上也有累累人命。

——听说他那兄弟是坠崖没的,指不定是他为了独吞秘籍故意推下去的呢……

人墙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、异变的嘶吼,像是被活生生剥离皮肉的野兽。诛心之言字字如刀剑,终于打破了野兽的封印,唤醒了他最痛苦的记忆。

等到梦魇暂时退离,少年猩红双目缓缓清明,只闻哀鸣遍野,一地血腥。他身心俱疲,头隐隐作痛,面无表情一步步地朝外走去,全不管脚踩在血泊里。所经行处,还能动弹的拼命爬动躲闪,生怕挡了这煞星的路。

正走着,忽听见了孩子的泣音:哥哥……

神思为之一凛,他循声望去,只见角落里的铁笼里,关着个小小的身躯,黑糊糊脏兮兮,全看不清本来面目,脑袋上的泥灰里透出少见的红色发丝。

他脚步一转,朝笼子走去,离得近了,看见那张小脸上布满了泪,冲得灰面上道道泪痕,两只小手紧紧抓着铁栏杆,脖子上束着个粗重的铁环,连着沉重的链条绑在笼子上。

来恶人谷时日算不得长,也知这里藏污纳垢,罪恶淋漓。不知是谁绑了这孩子回来,或许已经变成他方才刀下的一滩泥。若不管不顾,怕是饿死在这里也没人问。

那孩子望着他,一双眼里蓄满了泪,又叫了声:哥哥。

少年握着刀柄的手指猛然攥紧,胸口憋闷得慌,一时喘不过气。他眼里的笼中稚童,早已幻化成另一张脸孔,天真稚嫩,眼神澄澈,手伸过来抓着他衣袖,或握着他手指,一迭声地叫:莫雨哥哥,莫雨哥哥……

他卒然背过身,手腕翻动,将胸口浊气化作两道寒光,一道碎了笼上的锁,一道断了脖上的环。随后快步离去,没再回头看那孩子一眼。



老者摸了摸孙儿的头,递给他个雕刻精致的小木鸟玩耍压惊,“阿卢年幼贪玩,背着我去湖边捉鱼,被人拐了去。四处寻不得,以为找不到了,没想到还能再见。他跟我说,多亏了公子,是公子打伤了那些坏人,打开笼子救了他。公子大恩大德,我定要报答。”

莫雨隔着木桌坐在对面,正拔开了水囊塞子仰头喝水。他喉结翳动,放下水囊,手背一抹嘴,淡淡道:“不必。”

这份感恩之情,他并不想要。谁能比他更清楚,哪来那么多恻隐之心,更谈不上路见不平,不过一时兴起,为了某个人的心血来潮。

老者望着孙儿蹲在一旁,津津有味地玩着木鸟,眸中尽显慈爱:“公子中原人士,施恩不望报,是公子大义。但我一族,生来敬神,神说,有人祝福你,你当祝福他人,有人救助你,你当救助他人。”

水囊系回腰侧,莫雨的目光遥遥落在远处一棵枯树上。树枝停了许多黑鸦,后头是黄土块堆叠出的城墙。据说树冠有多广,树根便有多深。他经过此地数次,从不见树生新绿,大概是枯死了,可又不倒,树枝繁多延展,应是仰赖根扎得深。若能枝头重生绿芽,眼前这满目苍茫的荒漠,或许也能如临春风。

“你想做什么,那是你的事,”莫雨说,他很少说废话,难得重复,“不必报答。”

老者沉默不言,转过头来正视着他,直到等来他的回视。

莫雨恍然惊觉,这异域老人的眼睛是会变色的,蓝似晴空洗练,绿如静水流深。

“小公子,我非汉人,却喜汉人的话,”老者看着莫雨的眼中,缓缓流淌过一条悲辛凄然的河流,“看到公子,让我想起那一句:我生之初,尚无为,我生之后,逢此百罹。”

少年面上平静无波,淡然回望,忽而一哂:“百罹便百罹,我宁不寐。”


***


夜间起了阵急风,裹夹着细沙扑面袭来。莫雨早有防备,兜帽面罩一遮,头垂得极低,且等这阵阴风过去。

风来得猛,去得也快,他使力晃晃脑袋,摇下不少沙。解下蒙面之物,一仰头,乌云遮月,星光湮灭。漠上人遇见这种天,门窗紧闭绝不出门。临行前客栈老板也劝过他,戈壁上毒蛇野狼伺机而动,夜间行路易迷途。莫雨单问他要了几块火石,一条绳索,余话不多说。

此刻他腰间弯刀短匕俱在,提神摒气,沿着风化的岩石道一路往北。那姓林的叛徒功夫不行,却擅使毒,一会儿追上了手脚需快,莫给他用毒的机会。

人在夜里,耳朵比眼灵敏,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晰。眼下无风,远方却有喑喑风啸,更有不时狼嚎透出不详。

他脚步放得极轻,正向前走,瞳孔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一缩。


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了。一轮巨大的明月矮矮地贴近大地,在石块与沙面上映射反光。

就在他右前方,临近一块状如雄虎的巨石,有两个人正站立对峙。

一人面向朝他,黑衣兜帽,手臂缠着数道银锁链,腰间系了数个大小各异的葫芦,恰是他要追捕之人;另一人则背朝他,一袭大氅垂落身后,满头乌丝束在脑后绑了个高高的马尾,稍歪一歪脑袋,长长的发带便跟着晃。

莫雨身微动,隐于巨石之后,悄眼以静伺动。

那背对他的人说话了,语意悠闲:“我好好地睡在这里,兄台先踩我一脚,道歉不说,还想杀了我,是不是太过分了?”

黑衣人嗓音粗哑:“少装模作样!给我个痛快!”

那人忽然笑起来:“不过点了你的穴,这就要求死?有人想活都活不得,兄台何不惜命些?”

月正明时,一大片暗云悄然挨近,片霎之间光明尽隐,重归黑夜。

莫雨早已瞅准了时机方位,月光刚消,他提气纵身,力道灌注手中刀身,直直冲那黑衣叛徒的头颅砍去。

——砰!

意料之外的短兵相接震得他虎口发麻。有人出手极快,堪堪用剑横档在他刀前。刀势既止,莫雨稳住身形,盯着黑暗中一道人影轮廓,斥道:“滚!”

那人手中长剑稳稳握在手中,闻言一点不怒,反而脾气极好地回了句:“打扰阁下,抱歉了。”

莫雨余光扫了眼那一动不动,噤口不言的黑衣人,沉声道:“恶人谷清理叛徒,外人速离!”

那人似是愣了愣,莫雨趁机再次出手,不想长剑一动,又阻住刀势。

一来二去,激得莫雨心头火起,原本除叛就是暗中行事,做得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才算任务达成。半道杀出个外人纠缠不休,是要逼他再多了断一条命。今时今日,杀人于他不难,却从不是畅快事。

莫雨手中的刀柄暗暗转了向,两次激撞,方向之准,力道之劲,此人武艺应是不差,且有控制收势迹象,目的只在阻他杀人,并无拼命之意。

他几乎要发笑,何其蠢也!心存余地,哪胜得过生死不顾?听声音,这人还挺年轻,就这么和那叛徒一起死在他刀下,运气实在不好,可惜可惜。

刀锋再起,于无光暗夜中扬起凛凛寒光,正欲劈落,却听一声可怖的怒号:“疯子!”

被点了穴的黑衣人哑声尖叫:“想拿林某的头去邀功,做梦!”

话音未落,只见原先僵立原地的黑衣人影似一团抽空了气的麻袋,颓然瘫软在地。

握刀的少年和执剑的青年双双惊在当场,正要冲上前,却又齐齐停步。那具倒在地上的身躯散发着嘶嘶的声响,冒起白烟,传来难闻至极的呛人焦糊。

“退开!捂住口鼻!”青年反手收剑,朝莫雨高喊。

哪里还用得着他提醒,莫雨早已用脖间系的布巾遮住了鼻口。他人却是不退,一双眼冷冷地看着那本是活人的躯体化作一滩血水,本是衣衫的黑布缩成一团。

见他不动,青年急忙靠近,伸手欲拉开他。

莫雨一甩胳膊,口中斥道:“滚!”

那只手在半空里僵了一僵,向下一把握住他小臂,伴着不由分说的执拗:“偏不滚!”

青年这句话说的,像孩童赌气般,不知为何,竟听得莫雨为之一怔,被他扯着连连退了几步才反应过来。

他该甩开的,莫雨未及多想,反手扣住了那人手臂,一反常态地解释:“我早有防备,不会中毒,放开。”

青年依言放开了他,轮到莫雨的手还握着他胳膊,只听少年吐字清楚:“人既已死,我不杀你,去吧,莫要多言。否则,不管你逃到何处,我必叫你后悔多舌。”

说罢,他松开手,一扭头回到方才那林姓叛徒自尽处,一柄匕首在那团黑衣中翻翻挑挑,末了挑出一小块泛着银光的物事,扯下脖上布巾小心包裹,放在囊中。

任务失败了,纵然带回证明身份的信物,他也还是失败了。


月亮还在云层里,隐藏不出。放眼望去,只见一层一层黑黝黝,全靠闻声嗅味,记忆辨向。他知道这里白日时是何景象,荒草连坡,风静沙泊,偶尔沙鼠蜥蜴蜿蜒爬过,便是一片死寂中的活泼。沙漠中有绿洲,有湖泊,但那是极少极少的部分,人要想在这里活,便不能太过依赖那一点绿,得习惯孤城萧条,廻沙广漠。

上次来时,这片湖的水域远比这回广得多,哪像现在成了一滩浅溪。所幸那片紫柳林还在,影影绰绰的树和沙棘让莫雨确定自己没走错。

他走到水边半蹲下去,一手撩起水,去冲洗匕首白刃。化骨之毒于他身体无碍,却在匕首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恶臭,就像那个已死之人。

身后传来悉悉索索,莫雨听在耳里。他一路走,那陌生青年一路跟随,行迹不藏,未做遮掩,许是要表明没有恶意。他本不想搭理,可有个人老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也是烦,他事已了,自要回恶人谷去,难不成这人也要继续跟?

臭味洗干净了,他收起匕首,直起身来转身向后。一株紫柳旁,静静立着个人影,容貌始终不曾看得清,只知他年轻,功夫不错,看似闲得发慌,又像呆头呆脑。

莫雨突然有些想笑,下颔一扬,朝那人朗声道:“你武艺不差,要不要跟我回恶人谷?”


听到这话,青年整个人都呆住了,过了好一会儿,才低低笑出声:“那里呀,我可不去。”

本是随口一说,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,莫雨也不见多失望:“既是殊途,各行各路。”言下之意是教青年见好就收,自觉滚远。

奈何那人笨到听不懂,却转了话题:“此地方圆二十里,仅龙门客栈一处可供歇息。你只身一人,行囊单薄,不见骆驼马匹。若我猜的不差,你还需回客栈休整。如此,这段短途,你我当是同路。”

“我不惯与人同行,”莫雨紧接着他的话说,“我信不过你。”

被他这么一堵,青年愣怔片刻,才苦笑回道:“回客栈需经鸣沙山,沙蝎荒蛇盘踞,趁人不备便伤人……”

“当我不知?”莫雨冷漠打断,“我正是从那里过来。”

“过来杀人?”青年话方出口,喉间一滞,意图补救,“抱歉……”

“再说下去,是想让我灭口了,”莫雨嗤笑,“你年纪不小,需知不该问的别问。”

“哈,”青年一直平和的语气里倏地多了点脾气,“方才你不就想过要杀我?”

莫雨环起双臂,觑那紫柳下的人影:“哈,既然知道,还不跑?”

“若跑回去,我就白来一趟了……”青年喃喃自语,似在抬首望天,没头没脑来了句,“这里,平日也这样?”

奇的是,莫雨竟懂他的意思,随着抬眸看了眼乌沉沉的夜空:“如是晴空,自有漫天星光,一条银河自东向西,照得沙地雪白清亮。”

“唉……今夜却是漆黑一片,星月皆无,”青年哀叹着,又问,“那你可曾见过夜空之中,道道萤光彩练自天而降,黄钟大吕,仙乐飘扬?”

莫雨沉默着,看向青年所在的方向,试探着问:“你去看过大夫么,他有没有说,就你这脑子……”

“我脑子清醒得很,多谢阁下关心,”青年顿了顿,娓娓道,“白日在客栈饮茶时,听近旁人说,就在这片荒漠,毗邻鸣沙山的某个地方,曾有人见过异象。彼时天色和今日一样,乌云遮月,星光不明,时有风舞狼嚎,那个人走着走着,正在害怕,忽然天光大作,一条璀璨星河浮现于天际,宽广银练向大地垂下条条光带,数不尽斑斓丝绦。再凝神细听,恍如神仙经过,锦瑟琵琶,洞箫玉笛,闻之心旷神怡,好似下一刻便能御风而去,畅游寰宇。”

莫雨听到这里耐心耗尽,实在忍不住:“哄稚龄孩童的鬼话,你倒听得仔细。”

青年笑了笑,“起初我并未在意,只是后来……我心中烦郁,不知怎的,又想起日间听到的这段故事,索性披衣出门。万一被我撞见奇景,不枉夜游一场,若见不到,便权当散心。没想到,碰到了你。”

“哦,那还真对你不起,神仙没见着,倒遇我这煞星。”

青年没去回嘴他的揶揄,自顾自往下道:“大漠的人把这种传说中的神迹,叫作‘晣晣’。说的是,可遇而不可求的光明。”


话一入耳,莫雨蓦地皱紧了眉头,双目视线锐利,将那青年轮廓来回描摹。可无论他怎么看,都与他白天所见的胡人爷孙联系不到一起。

晣晣……

少年的手悄无声息地摸向自己衣襟,手指触到他收入怀中的一样东西,握紧取出攥在手心。那是一块触感温润的圆石,色泽漆黑却莹莹有光,通体遍布金色细点,犹如夜空中的繁星。

圆石摊在一只粗糙苍老的手掌心,平平地递到他面前。

神秘的胡服老者嗓音深沉有力:不止感念恩情,更慕韧决秉性,虽不能为公子化解百忧,能赠一寸光也好。此物名为“晣晣”,公子带在身上,光明无远弗届。

其时莫雨没放下警惕,根底不清的胡人,来路不明的石头,就算那玩着木鸟的孩子真是他放出笼的那个,活到如今,想要他命的人向来只多不少。

老者见他不接,翻手将圆石放在桌上,起身拉过孙儿,朝莫雨深深施了一礼,告别远去。

一方木桌之上,那颗名叫“晣晣”的圆石,在莫雨的审视下静静卧在那里。以针试探,无毒,刀刃划拉,滚动几下,并无异象。除了看着相当归整漂亮,它就像是一块普通的石头。纵然有人要杀他,一块破石头能奈他何?

莫雨哑然失笑,只觉荒唐:那胡人老者怪里怪气,说不定,只是个诓他玩的疯老头。圆石看着挺入眼,收着玩玩也不赖。


现下听青年一席话,晣晣二字一出,触耳惊心。

——公子带在身上,光明无远弗届。

——大漠中人指的晣晣,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光明。

光明……

久违的字眼,放在眼前这无边黑夜里,只觉刺耳梗心。

“你被骗了,世上哪有光,”莫雨冷声道,“即使曾有过,也会有人从你手里把光夺走,我早就看清了!”

他一口气说完,心依然堵着,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握指骨绷紧,只想找个地方大肆发泄一场。

不虞青年忽然咦了声,似在困惑不解:“奇怪,这话,他也曾对我说过,几乎一模一样……”

莫雨正自不耐,脱口冲出:“谁?”

青年幽幽叹了口气:“还能有谁……就是我那位跟我大吵一架,把我数落一通,末了甩我一句‘以后你爱去哪去哪,我再不管你了’,然后把我丢在客栈,自己纵马离去,还顺便连我的马也带走了的,好、哥、哥、啊……”


***


旁人闲事,莫雨素不关心,然则这哥哥两字,今日他听见次数着实不少。青年嘴上抱怨,话中亲昵显而易见,他和他口中的那个好哥哥,关系必定亲密非常。

兄弟和睦,自是好事,奈何听者是莫雨,青年的话恰恰戳中了他内心那层不可碰触的隐秘,惹得他郁愤更深。

“我要是你哥哥,也不想要你,”莫雨语带讥讽,“你身手虽不错,人却太天真。江湖凶险步步杀机,带个笨蛋拖累自己,何苦来哉?”

青年倚靠着紫柳木,却才还在悠悠然闲话家常,听了莫雨的话,愕然半晌,闭紧了双唇。

夜里的大漠本就静谧空旷,人声一止,更显寂寥。

青年啰里啰嗦喋喋不休时,莫雨嫌他烦,等他一句话也不说了,莫雨不知怎么了,心头更烦。但要叫他开口去安慰,他又没那个好脾性。不过萍水相逢,还干扰了他的任务,凭什么叫他去哄。

正当两两沉寂,气氛低迷,青年倏尔叹了口长长的气,开口道:“你说的是。”

他深深呼吸:“非要拉着我这么个拖累,他何苦来哉?”

总算这人再次出了声,说的话也是在附和,却叫莫雨十足不快。他甚至怀疑,是他哪个仇家特意找来这么个人,为的就是给他添堵。

“我那哥哥,比我身手好,比我懂江湖,以他之能为,理应肆意潇洒,心无挂碍,”青年声音渐低,“如果能丢下我,他一定活得轻松许多。”

“够了!”怒喝一出,一道劲风袭向紫柳旁的青年,几近是擦着他飞过,如再近些,必然伤了他面颊。这是泄愤,亦是警告。

青年一点不乱,镇定得好似被刀风威慑的人并不是他:“我在说我哥哥,你气什么?”

莫雨一手紧按住额头,眼眶边那个惯常发作的穴位正突突跳动,他得冷静下来,不能被体内浮生的焦躁愤怒牵着走。一旦失控,他保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来,眼前这个明明陌生,却又凭只言片语便拨乱他神经的青年,气归气,他并不真想叫他死。

他的反常引起青年注意,“你怎么了?”

莫雨闭紧了眼,抬起另只手,意欲做个别过来的手势。不想手握一松,那颗名叫晣晣的圆石自他掌中滚落。

莫雨霍然睁眼,低头寻去,莹莹泛光的圆石在沙石中显眼突出,他弓腰捡起。

“那是何物?很稀罕吗?”青年问他。

石头沾了他的体温,握在手里像一团温水,慢慢地,莫雨回复平静,嗤了声:“不稀罕,一个笑话罢了。”

墨黑色的石头,哪来的资格起名为光。


青年应是了解了他阴晴不定,不再追问,朝他探了探身:“劳烦你,能让我过去么?”

停了一停,青年接着道:“水囊被我落在客栈,行了半夜路,我渴了。”

莫雨朝旁移开一步,头一偏:“湖又不是我家的。”

青年嘿嘿一笑,又回到了那副轻快神气:“不先问一句,我怕你再朝我来一刀啊。”

“你又不是恶人谷的叛徒,想我出手,也要看值不值得。”

说话间,青年已走到湖边蹲下身去,手伸进湖水一撩,立时抽出,侧过脸去看他:“这水好冰。”

距离比刚才近了不少,面容在夜里依然不够清晰,莫雨一呼一吸,总觉得除却沙漠草木,浅湖水汽,还多了种不一样的气息——

“你身上有药。”

青年正试着用手指戳戳湖水,好快点习惯这冷水寒意,不在意地说:“啊?我还以为不会被发现呢。”

“是伤药。”

“三根箭矢,两道剑锋,先前看着是挺吓人,其实已经愈合了。可他不放心,照旧每日看着我敷药。如果不是我坚持,还想强喂我喝苦药汤。”

莫雨静静听着,冷不丁,左手一挣一扬,本是挂在他腰间的水囊被丢进了蹲着的青年怀里。

“湖水太凉。”他只说了四个字便闭合双唇,懒得说太多。

青年被那水囊砸得身一晃,险些坐在地上,忙以手撑地稳住身子,怔了怔,噗嗤笑开:“多谢。”

他拔开莫雨的水囊塞,仰头便灌了一大口。这般毫无戒心的模样,看得莫雨忍不住又开口讨嫌:“不怕我下毒害你?”

青年将水囊塞好,展臂伸举递向莫雨,长舒吐气,惬意道:“毒死总比渴死强。”

什么奇葩逻辑,莫雨蹙起眉从他手里扯回水囊:“能平安活到这岁数,你的运气想必很好,是个有福之人。”

青年歪了歪头,马尾在脑后一摆:“要是我的哥哥,也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,我哪有他想的那般体弱。”

“大吵一架,他一走了之,因为你不肯喝药?”

“不是……”青年唇抿起,嗓音里带了点儿委屈,“他说我受伤初愈尚需调养,余事都该放一放,别总挂心太多。可我听闻传言,有同侪遭困遇危,不知景况如何,便想前去一探,如需拯济解难,自当责无旁贷。”

莫雨两指来回捏着那颗圆石把玩,来龙去脉理得条缕清晰,无缘无故地,竟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兄长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心有戚戚。

“你是求仁得仁了,叫你哥哥只能眼睁睁地放你去逞英雄,再伤痕累累地回来?”莫雨磨了口后槽牙,语意森森,“能回来还算好,若回不来,你叫他怎么想?”

青年被他堵得无话,良久,轻声呢喃:“他走之前说了……叫我爱去哪去哪,他再不管我了。”

“真不想管你,就不会故意带走你的马,”莫雨真想敲一敲这人额头,看能不能点醒这傻瓜,“你信不信,明日一早他便会回来找你。”

“你又没见过他,如何知道他怎么想?”

莫雨暗中咬牙,将心比心,设身处地。曾几何时,他也曾恼过,某个人耿直执拗一条筋,也曾吓唬过,再不听话看我还理不理你。缘何放不开,丢不下,末了只恨没能抓得再牢一些,绑死在身边才好。

眼前这素昧平生的青年,相处不过短短时分,却让他无端端地老是想起他那已是不得溯回的曾经。青年也有个亲密无间的哥哥,如手如足兄弟情深,就像他和他的遥不可及。看在这份境遇相似的情面,他罕见地软了态度,放缓了语气。

“方才我话说的不对,你虽笨不假,但绝不是拖累,”莫雨的目光遥遥落在湖的那一头,也不知是在看着谁,“你哥哥需要你,他从没想过要丢下你。”

乌云的边缘终于透出了一点月光,盈盈楚楚的一条光线,极尽柔软地横亘天幕之上。

“一个人无牵无挂许是轻松,可若让我选,为至亲至爱奋不顾身赴火蹈刃,才是甘之如饴。”



世事无奈,常在于往者不复来。若能再给他一次机会,他定会紧紧抓住……既往矣,后悔再多,又有何用?

“……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。”莫雨倏忽意兴阑珊。

青年挠了挠头,像是有些不好意思:“听了你的话,不知为何,我忽然很想见到他。”

“算你识趣,”莫雨老成持重地点了点头,“莫等到哪天见不到了,才来追悔莫及。”

青年没忍住笑意:“阁下年岁几何?说话这般老气横秋。”简直像在教训晚辈。

“与你何干,”莫雨的语气冷了下来,“你年纪不小,需知——”

“不该问的别问,”青年当即接上,先是笑了笑,随即却卒然叹息,似有感悟,“少年早熟,多半历经艰辛,你又身在恶人谷,想来生涯不易。”

“管好你自己,我还轮不到外人同情,”莫雨一抬眼,“看天上,乌云就要散了,到时你便可借月光回去。”

“你不走吗?”

莫雨呵道:“我几时说过,要与你同行?”

青年默了半晌,亦是抬首看了眼天,语带惋惜:“固然懂得奇景难遇,我总不死心,希冀能觅得万一。看样子,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。”

莫雨没搭腔,余光瞄着那青年自湖边站起身来,拍了拍双膝,整了整衣袖。这人看着是要走了,他也终于能落得清静。

想到这,他松了口气。好险,他差点就忍不住对这陌生青年吐露真心。那些他平昔埋在心里,无处倾诉的往事。所思所惜,所感所念,非亲身所历,谁人能懂他所执。

“哎。”眼见青年迈步将行,莫雨未及思索,唇先一张,出声叫住了他。

青年依声回望,只见莫雨朝他跨出一步,一手摊开平举伸到他面前。夜色朦胧间,少年的手掌似乎托着样东西。

“一个胡人老头给我的,说这石头名叫‘晣晣’,能带来甚么光明。呵……我是不信他鬼扯,既然你想要,给你。”

青年一动不动,没去取:“这是你珍贵之物……”

莫雨声音冷静:“你想找神迹,才在夜里跑来这鬼地方。我不信神,留着何用?你若不要,我便把它丢到湖里去。”

“唉?”青年以手背揉了揉鼻头,轻轻一笑:“那还是给我吧,权当做个纪念。一面之交,后会有期。”

他小心地伸出手来,想自莫雨手里捏起圆石,不料就在手指碰到它的那一瞬间,石头消失了。


相对而立的两人呆愣当场,对着莫雨那只空空手掌尚不得回神,只听头顶上方传来咔啦一声巨响,仿若凭空雷闪,石破天惊。

眨眼刹那,乌云散了个干尽,明月悬空自皎洁,星汉灿烂银河广,数不尽的光芒毫无保留地照向大地。

沙漠中的这方绿洲被映照得毫缕必现,无比清晰。乍然亮起的光刺痛了莫雨眼瞳,令他不由自主地闭紧了眼,等他眼痛稍退,再睁开双目,第一眼看见的,是自己那只还摊开来的手掌之上,正停浮着的另一个人的手。

他抬起眼眸,头一回看清了不期而遇的青年模样。

青年正闭着眼,想来还未自奇光中回神。他长着一张俊秀端正的面孔,信步闲庭斜倚栏干,便能扰乱一地芳心。莫雨盯着他的脸,注意到他睫羽微颤,没来由地肯定,这人定生了一双衬得上这张脸的好看眼睛。

青年蹙起眉头,眼睫动了动,睁开了眼,视线恰与莫雨直直相接。

果然如他所料,这人的眼明亮又多情。

莫雨扯了扯唇角,正想说你看这天亮的,是不是你想找的奇迹,却见青年愀然变色,死死盯着他,一双睁得大大的眼,写满了不敢置信。

“你……”青年只吐出一个音喉咙便哽住了,抬起只手紧紧捂住了嘴,眼圈开始发红。

看他样子,像是再多说一个字,就能即刻哭出来。

面对这等反常行径,莫雨自是一头雾水。青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,这委屈还是源自于他。他认真端详起这张初见脸孔,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,更谈不上欺负得罪。诧异之余,他陡生心酸:上一个会对着他哭的人,已远在天边。

“看来我长得太吓人了,”少年自嘲道,“都能把你吓哭了。”

青年呜咽了声,听着似哭似笑。他用力摇头,手还捂着嘴,声音嗡嗡地:“不,你很好、很好……”


有趣,莫雨眼一眯,他今日好像听见了很多个谢谢,很多个哥哥,甚至还听到了,说他很好。全是太过久违的字眼,久到他本以为不会再有机会听见。

“我不好,”少年想了想,“我连我弟弟都没护好。”

那颗封尘已久的心,终究被他亲手打开了条裂缝,让风灌进去,将口子扯得更大,好教他重头来数,里头能有多少个窟窿。

“我比你哥哥差远了,”少年一声苦笑,“他在我跟前跳了崖,我竟然没能拉住他。凭着一口不认命,我到处找啊,找啊,好不容易找到了,结果,他得跟着别人走了。

“我心里明白,他去的,是他想去的地方,在那里会有很多人待他好,比跟着我强得多。既然我关心他,我想他好,这不是很圆满吗,我有什么好不甘心?”

少年抿紧了唇,一张脸绷得紧紧:“说白了,是我非分执妄,我才不要一别两宽,各自淡忘。总有一天,我会去找他,我偏要牢牢记得他,我偏不许他忘了我!”


***


辽阔大漠,看似荒凉却自有其生机,既长着顽强耐旱的野草,也游走着苦苦求生的野兽。

日光照醒了靠坐在紫柳木下的少年。他手背贴着额头,只觉头昏昏沉沉,像做了个复杂难解的梦。

莫雨走到湖边,撩水泼面,清醒了稍许。安静无波的湖面照见了他的面容,十几岁的少年,已有着过分成熟的神态,和一双沉郁的眼。

他的嗓子发干,摇了摇腰间水囊,已没多少水剩下,索性一气喝干。

再低下头来看向湖面,莫雨眼光一凝,俯身探手,拾起了一颗圆溜溜的黑石头。

似曾相识,何处得见?

他闭眸沉思,思绪纷沓而来——


他遇见了谁,对谁说了许多深埋于心的话,又是谁,对着他红了一双眼,听到后来泪不胜挥,向他踏出一步,张臂环抱住他,唇凑到他耳边,急急地说了句话。

不论是谁,都已化梦如烟,怎么使力去想,也想不起,到底听见了哪一句。


莫雨随手一甩,黑石落入水中,溅起圈小小水花,转瞬沉寂入底。

他不会为虚无缥缈的事物分心,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。

不再多作留恋,他转过身去欲行——


——莫雨哥哥!


莫雨神魂一震,心跳乍停。

他慢慢地,一点一点,向后转过头去。

空无一人的绿洲,唯见一片倒映湖水的紫柳林。

他放缓了呼吸,集聚意识,用心去听。


——莫雨哥哥!


莫雨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
他想起来了,贴在他耳边说的,那个声音,那句话。

听见了,就不会忘。


——莫雨哥哥,我一直都在等你!


云谁之思?

我之怀矣。


<完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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