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月

11．


 马蹄在冰面上疾驰，天地纵贯成一道银白色的线。
 每一次马蹄踏上冰面，都会溅起无数碎冰粒，远远望去，像是蒸腾起一路白烟。
 穆玄英向后看，已望不见恶人谷的关口。
 满目都是白茫茫，冰雪截肌肤，百里不见人。
 这里是昆仑。

 现在的穆玄英感觉不到外界的温度，然而偶有冰粒从上方飘落，朝他脖子里钻，还是不由地一缩，冷。
“莫雨哥哥。”
男人的马鞭抽向马腹，鼻音有些重，“嗯？”
 “你冷不冷？”
莫雨头也不回，“不冷。”

明明衣襟大开，胸肌裸露，在昆仑地界纵马奔驰，居然还说不冷。
 穆玄英有点不服气，却也没办法。
 这就是生长环境不同导致的身体素质差异，青山绿水的浩气盟多暖和，他还成天裹得紧紧；而莫雨呢，不管是火山热河的恶人谷，还是冰霜凝结的昆仑山，都潇洒地暴露着精壮的胸膛，毫不掩饰令穆玄英羡慕不已的板块肌肉。
 好想问问他肌肉是怎么练出来的，我也想要，啊，是不是有肌肉了，就不怕热也不怕冷了……穆玄英胡思乱想起来。

“……你要肌肉干什么？”莫雨憋着笑问。
 穆玄英这才惊觉他居然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，不好意思地支吾起来，“呃，那个，习武之人，还是有肌肉比较好吧。”
 “羡慕我？”
 “……羡慕。”
 “觉得我很帅？”
 “……这个真没有。”
 “撒谎。”
 “……”
穆玄英直接放弃跟莫雨争论，有什么办法呢，嘴巴比不过，脸皮更比不过。
 沉默下来，便只能听见马蹄踩踏冰面的声音。

 他们走的这条路紧挨着雪山，一侧是高耸接天的冰雪山巅，偶有寒风过境，山上堆积的雪粒簌簌落下；另一侧则是一望无际，冰霜凛凛，空无人烟的平原。
 到处都是白色，白色，白色……好似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，这里就从未改变过，不曾让一丝尘埃玷污这片纯白之地。
 眼里映出空茫茫的大地，穆玄英忽而想，即使有人曾自冰原行过，足迹也会很快被新落的雪粒所覆吧。
“好干净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 人生到处知何似，江海飘萍不留痕。
“你是第一次来才觉新鲜，不过确实干净，”莫雨收起马鞭，放缓了马速，声音凝重起来，“到了。”

穆玄英从他身后探头前眺，看见两座尖峭山崖相对挨近，形成一座天然的山门。
 就中有一条长长的峡谷覆满白雪，一路往上方延伸，看不清根底，隐隐传来飓风呼啸。
 莫雨马不停蹄，带着他直直冲入了峡谷。

***

毛毛，我想带你去个地方。

 莫雨接着说，在这等我，我去取样东西。
 他转身离开，又很快回来，背上多了个有棱有角的大包裹，看不出来是甚物事。

 穆玄英很想指出他能呆的时间不多，如果莫雨哥哥想带他恶人谷一日游，很有可能还没等看完两个景点，他就会嘭得一下从莫雨面前消失。
 尽管考虑到会败坏莫雨的兴致，他还是直接地说了出来。
 莫雨认真听他说完，沉默了一会儿，道，毛毛，我已下定决心，要去做一件事，一刻也等不得了。

 穆玄英一时错愕。
 他想不通，为何莫雨在说这句话时，望着他的眼里竟流露出恳切的意味，让他的心也为之揪成一团。
 莫雨同他说过，我素日如何行事，你不是不晓得。
 是了，莫雨是多孤傲的一个人，可曾见过他求过什么人。
 这样的人，居然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，何事能让莫雨如此反常，想来想去，只能是因为——
这件事对莫雨哥哥很重要。

 峡谷深处有浅浅的冰湖，四周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山石，俱被晶莹的冰块包裹严实。
 穆玄英随着莫雨下了马，举目四顾，惊讶地注意到竟有树木在这极寒之地生长，叶片稀疏而树身粗壮。
 耐寒的树身底部覆满了一人高的茅草，密密麻麻，枯黄不青。

 莫雨引他到一块巨大的冰石旁，叮嘱道，“你要小心。”
小心？这里什么都没有，为何要叫他小心？
 莫雨看着他疑惑的表情，唇角勾起，抬手摸了摸他的脸。
 穆玄英没躲，怔怔地站在那里，只觉得他的灵魂不知怎么的，似乎突然能感知温度冷热了。
 莫雨摸他脸的刹那，他心口莫名发烫。

“这件事，我一辈子也只有一次机会。”莫雨放下手，淡淡道。
 他将一直肩负的包裹解下抛在地上，暴露出了其中一切。包裹里没什么稀罕物，不过一柄乌黑的长弓，同样乌黑的箭筒，箭筒里稀稀拉拉竖着数只箭翎。
 长臂一展，弓箭挽身，莫雨身形一动，翻身上马。
 他人在风里，白衣猎猎，黑发飞扬。
 穆玄英抬头望着他，一种不好的预感自心头泛起，忧心忡忡。

 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的事，绝不可能是容易的事。
 莫雨带他来此，到底是要做什么？

 莫雨低下头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“毛毛……穆玄英，我要你亲眼见证。”

***

——人的魂魄不可离开身体太远，与肉身分离的时间越久，神智就越混沌。等到灵识全散，他会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。
 穆玄英没有御魂铃护魂，却能一路迢迢从浩气盟到恶人谷，灵智不散，已是奇迹。
 他的魂魄还能支持多久，没有人敢断言。要想再从恶人谷回浩气盟，即使有曲云笛声引路，凭他一己之力，恐怕是难回得去。

 冰湖岸边的树木之下，枯草之间，有什么东西突地动了一下。
 莫雨凝神以待，紧紧盯着那个方向。
 枯草又动了一下，动静比先前更大。
 莫雨面色森然，将箭翎架上弓弦，腰背绷直，扬臂张弓，把弓拉得满满，弦线几乎有断裂之声。
 他肩膀绷得生疼，眼中燃起烈火，屏止呼吸，箭尖稳稳地对准枯草中央。
 放！
 穿云夺日，飒沓流星，飞箭快如光电，没入枯草深处。
 罡风突现！
 伴着野兽的怒吼，一头巨大的雪狼凌空自草丛中一跃而起，发出一叠声的愤怒咆哮，震得不远处的雪山轰隆隆回声应和。
 雪狼张开森森利齿，朝莫雨的位置扑去！
 站在冰石下的穆玄英霎时发出一声惊呼，瞪大了双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