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剑三][谢李]山海 中

BGM:我从崖边跌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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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山海》


CP:谢云流X李忘生


12.


当真是魔障了……

李忘生坐在床上,怔怔然出了神。他昨夜明明早早睡下,怎又横生出一段奇怪的记忆。

记忆里,他起身穿衣,步出屋外,在昏暗的路灯下缓步慢行,除唧唧虫鸣再无声响,直到有人叫他。

原是那没戴面具的鬼王,忽然间不期而遇,暗夜里看不清对方样貌,却没来由地感觉亲近。于是他主动提出为他领路,拉着他的手,引他过那条溪。

随后他卒然惊醒,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,想简单当作幻梦一场,残留于手的温度却挥之不去。

来之前,老师说清源有仙。却没说,遇见了仙会如何。

李忘生一按眉心,闭上眼眸,向后倒入床榻。

罢了,他一介凡夫,从未伤天害理,自认问心无愧,管他是仙是鬼,尽管来就是。


早饭是主人家自制的干菜佐白粥。老人家年年接待这些从B市远道而来的学生仔,把他们都当自家晚辈看。李忘生碗里的粥还有一半她便要抢过去续,虽不忍拂人好意,奈何确实胃口不够大,只得谢绝。

多吃点,你太瘦了,这样不行,等你回家了,你家里人要怪我的。她捏捏他胳膊,皱纹满满的脸笑得慈祥。

他笑了笑,起身去水桶边舀了瓢水冲洗碗筷,等洗好了,他甩甩手上的水,转过脸:奶奶,我给您画张像吧。

老人家不是第一次给美院学生当模特,经验足不惧场,坐在竹藤椅上笑呵呵:好啊。

他摆好了画架,就坐在方才吃饭的竹凳上,一只铅笔轻扫几下,已勾勒出大致轮廓。老年人体力差,没法长时间保持同个姿势,要画得快些才好。

老人笑眯眯地望着他,眉眼依稀可见从前也是美人。古稀之年了,依然耳聪目明,精神矍铄,看到这样的老年人,会令年轻人感到安慰,衰老没那么可怕,也能体面以对。


小学妹回来时,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:她的师兄动作极轻地收拾画具,拆下画架上的画纸,用一个梅花瓷碟压在了饭桌上,然后回过头来,指尖抵唇,比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
她探头去看,看见老人倚在藤椅上合眼轻酣,睡得安然。

小学妹轻手轻脚走近,瞄了眼那张画,小声道:师兄,你画的好漂亮啊。

李忘生回她一个微笑,同样小声道:去哪了?

小学妹比了个动作,两人出了院子,这才敢回复正常音量。

学妹眸光熠熠,一只手攥成拳从背后伸到李忘生眼前,嘴里叫了声:看!

她摊开手掌,掌心一朵木雕芙蓉花。原本该是涂了棕红的漆,被风吹日晒褪了颜色,木质真正的纹理丝丝表露,然线条流畅,造型优美。

李忘生清楚小学妹胆子大性子莽,不由担心:你该不会……跑去哪个祠堂,把人家文物抠了吧?

才不是呢!学妹翘起鼻子,我碰到咱们校友啦!


同样是C大的学生,建筑学院古建修复系的学生们住在清源镇顶西边。清源这座镇子像一条狭长的锦带,自西向东与秀美的灵屿河紧紧相挨。

他们正在镇西头修祠堂呢,学妹兴致勃勃地说,有的在画建筑图,有的在量台基,有的在做雕工,最厉害的是那个修彩画的,跟会变戏法似的,我眼看着他笔运下去,那采莲的仙子就活了,都能听见鲤鱼跳进水里那声噗通哪。

有这么神?李忘生哑然失笑,他该不会,叫神笔马良吧?

他叫什么我没问,小学妹脸一红,不过,他长得……还挺好看的。

你说了半天,还没说这花是怎么回事?

啊,学妹卒然惊醒,低头看向那朵木刻芙蓉,这啊,听他学弟说,这是他闲来无事练刀工用的,故意做了旧,叫我要是喜欢就拿去玩。

她下颔一扬,对李忘生笑:谢谢师兄上次安慰我,要是不嫌弃我借花献佛,这朵花就送给你吧!


木雕芙蓉花最后放在了李忘生的笔盒里,收入画箱中。

他提起画箱,沿着灵屿河向西走,左手边是碧波轻漾,右手边是房屋错落。前方有座桥,来的时候,送他们过来的车便停在桥的那一头。

他打开折凳,放下画箱,想画一画那座横跨灵屿河的白石桥。手指伸入笔盒,没摸到橡皮,却碰到了一朵俏生生的芙蓉花。

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,他右手指尖一松,铅笔落入草地。


那时节,不是春日芳草,唯见冰天雪地。面色冷然的道子身披霜雪,手中长剑铮铮然,直直指向了他。

他见过太多次这柄长剑出鞘的模样,精光赫然,剑意奇绝。这剑曾与他对招,你来我往分寸亲昵,也曾挡在他身前,扫去风尘周防护卫。

而今这柄剑却对准了他,利极冷极,毫不容情。

让开!道子说,声音冷得像淬了冰。

师兄!他急急叫道,你误会了,师父说的……

少装模作样!那人眉间浓浓煞气,你当我聋?想骗我跟你回去,再将我交出求赏?厉害啊李忘生,从前我怎没看出你是这种人,枉我待你……

那人嘴唇倏尔抿紧,眼中失望痛苦一闪即逝,只剩厌恶仇恨。再度开口时,他声音好生平静,像万里倾波千尺巨浪都被他牢牢按在心底,旁人听不得也不配听。

那人冷冷一笑,就凭你,拦得住我吗?

眼看那剑锋不偏不倚,当胸而来,竟是要来索他的命。

再不可犹豫,李忘生手心一紧,一柄青锋如莲出玉匣终于出鞘。这些年来,两把剑交相辉映不可计数,拆招化招都刻在了骨血里。

金石铮然直入行云,随即戛然而止。

李忘生面色惨白,心沉冰窖,握剑的手竟发起抖来。坏了……就在剑刃相交的那一刻,他就明白,坏了。

那人站在原地,缓缓抬起手来,揩去面上新添的一道血痕,唇角轻扬,笑得好不肆意。假作杀招,不过是最后的试探。多谢这道伤,让他终能认清,至此可彻底死心,再不用念旧情。


额头撞上了画板,痛觉令他回神。

李忘生木然地看着画架上的那幅画,心中那股焦急痛惜的激荡余波犹在,是他生而至今,从未尝过的苦辛。

白纸之上,一人决然远去的背影,漫天的风雪在他身后。或许是山巅的风声太大了,纵然躺在雪地里的伤者如何呼唤,离开的那人也听不见了。

李忘生自画架上拆下画纸,有一瞬间,甚至想将这画揉成一团,先前的那些画,他全都好好收起,可这张,他不想要了。

最终,这幅画和其他那些放在一起,被压在了最底下。


13.


谢云流站在梯子上,手里的计量尺头贴着一截梁木,边量边报数据。

下头的学弟埋头记录着,不时提醒他小心,可别摔下去。他眼里只有那截横梁木,抛光的表皮,摸上去竟似玉般温润,尺子绕着梁木围了个严丝合缝的圈,他正要报数,眼底猛然一痛。

坏了……

中邪般的幻觉,居然在这时出现。他手抓握梁木,在黑水般涌来的激烈思绪中不忘冷静吩咐:小林,我眼睛不大舒服,剩下的部分,要交给你们了。

高高的长梯,看着又险又陡,他紧闭着眼,忍着要裂开般的头痛,抓着梯子两边,一级一级向下移。

假如还能再见那狐仙,定要抓住他问一句:我谢云流到底哪里得罪了你,一遇到你就平白生魔障。

学弟妹们围着梯子仰头往上看,各个心提到嗓子眼却不敢出声。他们的师兄,一张俊美面容神色难看至极,整个人似乎在微微发抖,每往下走一步,都像踩在刀丛里。


船飘在海上,黑云压得暗无天日,风呼啸,浪翻涌,很快下起如瀑的雨。船工们大叫着跑来跑去,帆要赶紧收起,还在船上的客得躲进船舱里。

自中土往东瀛去,出海须冒大风险,卷入海底葬生鱼腹的数不胜数。老天爷要来折磨,人哪有抗衡之力。船工卷起布帆,齐齐跪在甲板上磕头,天上海里的神啊,求你怜一怜,叫这风雨赶紧停。

有人在惊慌失措地叫他:怎么办,怎么办!云流大哥,浪太大了!船要翻了!

他恍若未闻,像是颠簸的船,呼啸的风全都与己无关。他人在这里,神魂却早已漂移。他的舱内有一盏灯,斑驳的铜盏里有一根顽固的芯。

船晃得那么厉害,这灯还在燃,像有颗执拗的心,偏生不灭。凄凄黑暗里,一点光明竟显得无限大,将谢云流沉寂枯坐的影子映上了舱壁。

散乱四去的神魂收回,他盯着那盏灯,瞳孔卒然一缩,耳边听到绝不会出现在此地的声音——

师兄!


他终于从长梯上走下来了,还差几级时便有数条臂膀伸过来撑住了他,伴着七嘴八舌的忧心:师兄你没事吧,你脸色好难看啊,定是太累了,赶紧去找个大夫啊,要不把他送医院……

他抬起头,一双眼眸深沉如古井:不用找大夫,我的身体我清楚,都别围在这,干活去!

这趟跟他出来的学弟妹们,多少都领略过他的个性,只得先将他扶在椅子上坐好,各自散开,不时悄悄抬头,偷看一眼他的状况。

他的脸色比方才在梯子上时好了些,一手支着额头,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。

有多少人能有他这样的体验,一脚踏在真,一脚行在幻,幻中却也有幻。


他看见自己与师门割袍断义,扬帆远去,途遇黑风苦雨,浪击船晃,危在旦夕的时刻,他竟还有心思去留意船舱里的一盏灯。

那灯叫他想起了什么呢……


收拾木刨花的小学弟一抬头,看见他们那位说一不二的师兄紧绷的脸倏然放缓,长长地自胸肺里叹出一口气,无声地苦笑了。

他不知道,师兄的心中此刻淌过了怎样的风色。


每一次他离开纯阳宫后再归来,沿着覆雪的石阶步步登高,头顶是一片月,心里是一片清,万籁俱寂,却丝毫不觉孤独。前方有人在等着,循着灯走就行。

他推开门,明知故问:这么晚了,还不睡啊?

那人抬起头来,面上犹带倦色,眼中迸出惊喜。

你说,回家的人,怎能不见灯。


14.


自李忘生从灵屿河边回来后,清源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。春季的雨,淅淅沥沥,打在屋檐瓦,青砖地上落了一地梨花。

雨缠缠绵绵地不肯停,学生们也没法出去写生,只能坐在屋里,勉强先画画院中被雨点敲打摇晃的万年松与富贵竹。

来清源真是来错了,李忘生一手支颐,垂眸看向桌面画纸,他这些天风物没描摹几张,倒画了不少这玩意。如果老师想让他领会的,是旧时荒影阴魂不散,这一大沓速写交上去,该给他评个高分。

胸口闷闷的,他放下笔,站起身,一张画纸翻一面,啪地拍向桌面去。手掌一阵发麻,他吸了口气,卒然苦笑,这是在跟谁置气?跟幻境中那个永远不肯听一听他说话的男人,还是不论遭受怎样的恶言恶语,都平和以对、从不知道生气的自己?

人道三生石上旧精魂,纵然他真的曾经历过那样的一生,迷途既远,就不能放他过好当下的日子,非要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把他扯进去重历旧梦?

他想,再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了。


行李袋里自备了伞,来了之后一直没机会取出来用。房里闷了几日,他等不及雨停,一撑伞骨出了门。

下雨影响不了当地人,该布摊的布摊,该做工的做工。一条扁担担了两个大竹筐,一筐青枣一筐樱桃。小贩打着伞坐在折凳上,只遮得住自己头顶一片天,挡不住细细的雨落到筐里的鲜果上去。歪打正着,鲜嫩遇见水,更添一份新鲜气。

李忘生路过,那小贩大方地递来一大把枣:学生仔,尝尝呗,可甜了!

他为欲滴的青翠吸引,捻了颗放进嘴里,脆生生的甜,口齿生津。当下一点头,小贩机灵地抓了两把进袋,秤杆一扬,银货两讫。

他一手执伞,一手提了那袋青枣,偶尔须侧侧身,让让相向而来的行人。巷子边的店铺都忙活着,剪子在磨刀石上唰唰唰磨出火星,剃头师傅一甩毛巾,海绵大力擦拍客人后颈。

李忘生在雨中走着,郁结的心渐渐被舒缓了。雨有静的味道,人声将其打破,世上走一遭,哪里不是万丈红尘,人间烟火。

他想通了,逃不了,也不用逃。


走到间老君庙前,雨势突然变急,打得伞布啵啵作响。他一扭身,躲入那屋檐下,青枣放在门槛边,抬手一抹面上雨水。额发湿了,鞋子也没好哪去。

急雨之下,露天摊贩们急忙忙收摊避雨,街巷上再没几个人闲步。雨珠如帘,砸在地上溅起白雾。

恰在这时,已然熟悉的钝痛再次来袭,涌入他的眼和心。眼前丰沛的雨,陡然间模糊不清。

像是有所预知,他坦然地闭上眼,沉进那遥远的长河山川,岁华摇落。


是宁谧的夜,屋内一角有香炉,寂寂燃着白烟。

一方蒲团上有人安然打坐,稳如石像,直到宁静为人打破。

他听见门被猛地推开,眼一睁,先看见自己合做拢心式的手,薄薄一层皮覆在指骨上,干涸发皱。心下一叹:果然啊……

再一抬眼,只见那凛冽孤傲的眉,眉心久未松开的褶纹,阴鸷郁愤的眼,早作了霜华的发。

目光刚一接触,那人便重重冷哼:李忘生,你又动什么歪脑筋,写信邀我半夜来此,莫不是又要构陷于我?

他平静开口:师兄,我要走了。

那人面上一僵,蓦地冷笑:这又玩的什么把戏,你一个掌门,要走到哪去。

李忘生双手互握,不言语,只静静地望着他,直到那人眼中怀疑提防渐渐退去,现出惊怒交加,不敢置信。

忘生自知大限已至,他谈论此事的语气,像在说与己无关的他人,就在今夜了。

那顶着风雪远道而来的客,直勾勾地死死盯着他,腮帮绷得紧紧,更显颧骨枯瘦。

此事我已经告诉了几位师弟师妹,李忘生想了想,慢慢道,于师妹足智多谋,若遇事难决,她可襄一助。祁师弟过去性子冲动,如今已稳重许多,从前往事,师兄或许依然难释怀,但祁师弟对纯阳忠心耿耿,还是莫起冲突,内讧自损才好。上官师弟,幼时也曾得师兄照拂。至于卓师弟,他性子刚直,倒有些像师兄……

李忘生——那人低吼出声,你到底想说什么!

李忘生顿了顿,接着道:未入刀宗的那些静虚弟子,也已准备好迎接。

我走之后,纯阳宫一门,就拜托给师兄了。

那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望着他,语意冷然:说完了?

李忘生松开交握的双手,头朝谢云流一点:还有一事,须师兄相助。

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容,浮起微微笑意来:我欲开三劫阵,散去这一身道元,请师兄为我护阵。


男人冷寂的眼中陡然升起怒火:你疯了!道元一散,你还修什么……

师兄,他打断了他,忽地叹了口气,我对不起师父啊……他教我的,我没做到,如今天年将尽,这道,我是注定修不成了。何必还贪这一身修行,索性散个干净。我假作了半生的仙,也该打回凡胎俗身。

男人眸光冷凝,唇动了动,嗤笑出声:我离了纯阳多少年,阵法术道,早就忘得干净!你想寻死,找别人去,别来找我!

他猛地转过身,举步欲离,身后白光乍起,举室亮如白昼。他心跳骤停,肝胆俱裂,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。

李忘生一身清圣道袍,脊背挺得如笔直入云的松,他已闭合了眼,双手于膝上捻出法决。源源不断的白光从他身上向外散发,光芒夺目,动人心魄。

停下……你停下来!李忘生,我叫你停下!

那披着黑氅的男人扑到他面前,手刚一伸便如火灼,一只手皮开肉绽。男人竟像不觉痛,手依然朝他伸去,哪管皮肉焦灼。

那闭着眼眸的人完全没看见眼前发生了什么,一启唇,淡然道:三劫阵开,永无逆转,师兄应清楚才是。


已是惨不忍睹的手僵在半空,男人望着他,眼中一一闪过痛恨,愤怒,不甘,惦念,留恋,痴缠,不舍……最后唯剩一片死寂。

他收回手,一旋身退开三步,就地打坐,双手于膝上打出数十年前习得的念决,朝那散着清明白光的人看了最后一眼,决绝地闭上了双目。

这套口诀,师父亲口传授,教完却说,只盼你们永远用不到。

那时尚在年少,不挂在心,他牵着他的手跑开,要去捡起树枝对招。

背法决哪有练剑有意思,忘生你说是不是?他朝对面挤挤眼,望见眉心一点朱红,和清澈如许的双目。

师弟像在沉吟,听见他话,回过神来朝他一笑:师兄说的是。

他想逗他开心,便揽过他肩,手指上空:哎,你看!

天上飞过两只仙鹤,身姿清逸,比翼偕行,自天的这一边,飞向天的那一头,一条天路,始终伴着彼此,不离不弃。

他说,忘生你看啊,那两只鹤,像不像我跟你?

……

……


雨势变小了。

先前躲雨去的摊贩们再度支起了摊,热热闹闹的叫卖声再度响起。

人声纷涌,拨云开雾,终惊醒了那静立檐下的人。

李忘生缓缓睁开双目,一把伞还执在手中。雨丝已是细密,不似先前猛烈,柔柔地落向青石砖地。

说不清是什么感受,一场大梦初醒,此身虽在堪惊。前尘诸事纠缠他这些天,至此终落幕。

他握紧了伞柄,脚一抬,步入绵绵细雨中。

原来,这就是结局了。


15.


师兄!

就在李忘生却才借了屋檐避雨的那间老君庙里头,传来一声惊呼。

谢云流跌坐在地上,背抵着身后圆柱,手掌贴着眼紧紧按住。他身体不可自抑地发起抖来,像是正陷入深不见底的无边恐怖。

学弟的手刚碰到他肩头,他另只手猛地抬起,做了个拒绝的手势。他喉咙发出嗬嗬裂风声,自齿缝里迸出几个字:别管我,让我,想想……


他和学弟路过这老君庙,本无意停步,一错眼瞥见了什么,便绕过山墙进入内殿,头一仰,果见上方藻井彩绘的颜色不大对,该青的白,该黑的红。

他正要说些什么,胸口一痛,天旋地转,幻景说来就来,从不放过。


收到那封信笺,他曾想过不去,年华凋零久,万物不复初,还有什么好见,不如各自耗到天命尽的那天。

鬼使神差的,他还是去了。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,许是那人在信上对他的称呼,依然写的是师兄。

多少年了,他对他说过多少刺他讽他伤他的话,那人像是永不会痛,依然迎着他愤然的目光,静静地叫一声:师兄。

若早知道,若能早知道,他为何写了这封信给他……

一切或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。

他依然会一见面就先刺他几句,然后再听他一脸平静地说出那个消息。


师兄,我要走了。


三劫阵开,再无逆转。

他盘腿打坐,心中念决,一字不差,方得始终。那满室的白光落了他一身,将他拢入其中。他浑然不觉,心境是许久不曾体验的清静。像是许多年前那个意气洒脱又天资聪颖的道子,因总是静不下心来,被师父罚去背道经。

他在殿中打坐,很快身边多了个人来。那人一声不吭地在他身边坐下,与他同样的姿势打坐。

他悄眼去看,看着看着,便舍不得移开眼了。

那时他怎么没问一问:师父罚的是我,你跑来做什么?


一室温煦清沛的白光,渐渐变得稀薄,晨风代之以入,轻拂他一头雪发。他极慢极慢地,睁开了眼。

坐在对面的李忘生,已经消失了。在他原先坐的蒲团上,轻飘飘地浮着个光洁的圆丹,莹莹生光,洁白无瑕。

谢云流沉默地望着那圆丹,朝它摊开枯槁的手。

圆丹像是早就认他作了主,乖乖地飞到他手心里来,蔼蔼暖光贴着他手上伤口,原是皮开肉绽的手,一瞬间恢复如初。

本来已是平和的神色,倏然现出深可见骨的痛楚。谢云流手掌收拢,将那颗丹攥进掌心。

李忘生……

他轻念出声,眉宇突地狠厉,面色森然,声音却极轻柔:如果这就是对我的报复,未免太轻了。

说话间,他手指收紧,一个发狠,将掌中圆丹爆成碎末。细密银尘从他指缝洒落,风一吹,无声无息,消散无踪。

谢云流低低地笑起来,李忘生一世修行的道元,刚刚全毁在他手里了。

他肩膀发抖,笑得难以自抑:李忘生,你修不成的道,还想留给我,叫我接着修?我凭什么就要如你的意,顺你的心?你到底懂不懂,我是剑魔,不是你纯阳宫的道士了,你成不了仙,死到临头了,还想着要我……

要我回来啊……

……


手遮住了眼,掌心泛起湿意。

谢云流靠着身后圆柱,一只手紧紧覆住眼睛,咬紧了牙,也止不住心头阵阵颤痛。学弟站在一步之外,手足无措地看着他,小声说:师兄,你该不是,在哭吧……

这可是他们大家的偶像,聪明又骄傲的师兄啊,向来只见他意气风发,谁见过他这般痛苦。好像是年年月月从未开口埋在心里的苦,攒到这会儿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。

学弟不忍见他这样,一转身,给自己寻了个理由:师兄啊,我先去看看外面雨停没停,等会儿再来叫你!

小学弟一路小跑跑到庙门前,一低头——

唉?这谁落的一袋青枣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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