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剑三][裴洛]《L.I.F.E.》11

11.


一杯预防感冒的汤药换来个尽职尽责的保镖,谁听到都会说这交易赚了。杨导跟裴元交代的地址,在仙乡镇顶南边。担心人生路不熟,临出门前,自告奋勇的洛保镖还跑去前台认真打听路该怎么走。

他们要找的那位老师在当地约摸是个名人,前台一听地址就长噢了声,撕下张便签纸,把大致方位画给他们看:要是走到小芦坡那还没摸清位置,就随便寻个本地人问,保准差不出五十米的距离。

当下时间已过了晚八点,街头巷尾比白日安静不少。偶有些坐在门口藤椅上纳凉唠家常的叔婶阿伯,讲话的嗓音也轻轻细细的,反是河里蛙鸣和树头蝉叫更聒噪些。

一路顺顺当当地走到小芦坡,没岔过一回路。中途只有一次小插曲,裴元刚要走上石桥,胳膊被猛地一拉往后带,洛风整个人便挡在他前头。初时还不明就里,直到桥上走下两个歪歪倒倒的壮汉来,嘴里含混着骂骂咧咧,一身的酒气。等到那俩醉汉走远,洛风绷紧的脊背才放松下来,往旁给他移出空。

裴元话都涌上了喉头,末了说出口的,也只有极低的一声:你啊……

那人耳朵倒尖,霎时回头:怎么了?

没事,裴元迈开步子,走吧。


小芦坡在仙乡镇里算得上是处风景。隆起的土坡覆满了车前草,坡顶上有棵绿叶葳蕤,蓬盖如伞的老菩提树。往四面八方延展开的树枝上到处都系着红丝带的木牌,树下还立了一排方正木架子,也挂满了木牌。

等走到跟前,木架旁那块溜圆黑石上刻的字看得更加清楚——相思树。

前台说得明白,看见小芦坡的相思树,目的地就近在咫尺了。不紧不慢地走到树下面,裴元抬起头,不禁神思一凛。

头顶有数不尽的结缘牌在枝叶里随风轻摆,而在树冠边界之外,是夜幕辽阔的漫天星空。

心神被意想不到的景致倏地攫住,等醒过神来,正要叫洛风来看,那人却早已跑到十几米开外,正同个提着竹篮的阿婶比划问路。

片刻后,他转向裴元这边,用力挥了挥手:这边!


就在那棵相思树后头的巷子里,有户人家门口一左一右悬着两盏圆圆的米黄色灯笼。

灯笼蔼蔼的光照见门两旁挂的对子,写的是:千金不须买画图,听我长歌歌镜湖。

裴元的目光在那幅对子上停了会儿,叩响了门上的拉环。

门内脚步由远及近,有人拉开了门,是个瘦长脸、眉毛细淡的年轻男孩,眼定定地看着裴元,又看向洛风,这回看得更久。

他眼里困惑,嘴上嘟囔:“……为啥是两个啊?”

“杨导叫我来的。我是许游,”裴元侧首朝洛风那方头一点,“他是六郎。”

瘦长脸恍然大悟似地:“哦!那就没错了,进来吧。”


这家门槛不高,门面不宽,内中却另有乾坤。进门后先过了个拾掇精致的宽敞庭院,沿着贴墙搭建的木造回廊上了层级台阶,不知不觉已从平地步上二楼。

还没进屋就似乎嗅见了檀香,轻飘飘地若有似无,带了点削薄的茉莉花味。

洛风跟在裴元身后进了屋,一看清屋内布置不免一怔。

笙阮琵琶,琴筝箫笛,每样乐器后面都放了把同样的竹椅。只要椅子上全坐满了乐手,便能立刻开启一场民乐合奏。

然而此刻室内只有一个人坐在竹椅上,手里握着根细巧竹笛。那人穿了一身极为简素的深蓝布衣裤,长相跟来应门的瘦长脸有些相似,眸光却锐利许多。没同来客打招呼,先嘱咐自家人:“阿照,两杯绿银毫,再从楼下拿根芦笛来。”

“楼下?”瘦长脸的阿照挠了挠头皮,“二叔,要拿假的啊?”

“他们演个戏而已,用不到真的,”他二叔捏住手中笛孔,神色冷淡,“杨导演都说了,明天就要拍。你见过有人能一夜学会吹笛子的?姿势不出错就阿弥陀佛了。”

阿照手指头抠了下脸,怏怏地应了声。他手臂一伸,指指墙边的靠背椅:“许郎,你先在那里坐坐。”随后转向洛风,客气道:“六郎也坐。”

说罢就要按二叔吩咐去泡茶取笛子,身后却有人叫住:“等等。”

阿照回过头,是那个要扮演渔郎许游的少年,站在原地朝他二叔一拱手,不卑不亢:“陆先生,假的我不会弄,不如给个真的。”

陆先生眼锋倏忽尖利:“杨导演说,你只是来学架势的。拍戏寸时寸金,不可浪费时间。”

“明白,”裴元轻一颔首,“有劳陆先生这么晚还要教我,我也想为先生省时。”

那陆先生抿住唇,脸色绷得紧紧,对着他上下看了几个来回,旋即一转身:“我去拿。”

他大步从站在门口的阿照身旁擦过。阿照茫然地看了看裴元,短暂踌躇,一扭头跟上了自家长辈。

只留一室乐器和两个外乡客。


进门之后就没开过口的外乡客其一说话了:“杨导让你来学吹笛子?”

“是啊,”外乡客其二悠然走到却才阿照指的位置坐下,“吹给你听。”

“我?”一字刚出,洛风已是了悟,“噢,六郎。”

剧本上确实有写许游闲坐舟头,吹一曲横笛给六郎听。通常这种无须对话的默景,按孔吹笛的动作做得不显假就好,反正后期都要重新配音。

本还想多问几句,主人已转回来,洛风只得咽下问话,随裴元落座。

一尾光滑轻巧的竹笛伸向裴元,桑茶色的笛,有短细的枇杷茶色纹路。

陆先生的声音一板一眼:“竹笛上有吹孔膜孔各一,六个按指孔,想要声好听,靠的是气息运转和指上工夫……”

他这厢遂了裴元意愿来教真货,却得来那少年按捺不住的轻笑。

陆先生屏住话头,乌沉沉的眼看着那尾竹笛忽而转了向,落入两只蓄势待发的手里。

裴元一敛眼眉,横笛吹孔轻轻地挨进了唇。

少年胸膛起落,是在运足气力,手指指腹按紧了孔。他眼一闭,好似空山碎琉璃,秀逸明亮的笛音,如珠如玉骤然落入天水碧。


初时措手不及的愕然很快消退,转为身不由主的吸引。不知何时,洛风已像那个闭眸吹动曲笛的少年一样地闭上了眼睛。

没有特意去寻过笛曲来听,这还是洛风第一次近距离听有人吹笛。奇怪,分明吹奏者近在触手可及,那空灵飘逸的曲调却像是远远地从青山的那一头响起。高低长短,转音润丽,清扬婉转的笛音,徐徐编织出一幅舟子临江的图景。

好似看清了欸乃一声山水绿,须臾又是孤舟野水清风起。薄青寒潭倒映出两岸风致,木浆一拨,搅碎倒影,波纹追逐水鸟而去。


冷不丁,响遏白云的乐音戛然而止,只听主人家不冷不热地一句:“绿水行舟?”

“嗯,”执笛的少年答着话,微微一笑,“水乡船歌也不错,很适合许游。”

陆先生面上波澜不动:“既然是会家子,为什么要来?特地消遣我?阿照,送客。”

可怜那阿照,两杯绿银毫刚泡好端来,就听裴元的笛声听入了迷,在门口站到现在。茶还不及给客人摆,就要唱逐客的白脸。

“先生误会了,”竹笛握在裴元手里,他不疾不徐,“杨导并不知道我曾经学过曲笛。我是听他说起,电影里给许游笛声配的音源,打算请陆先生来演奏。我这次冒昧前来,是想向先生讨个曲谱。免得笛声和动作不匹配,会影响电影观感。”

“而且……”裴元停了一停,视线轻扫与他隔着方几安静坐着的洛风,“虽说拍戏都是假的,我也想方便与我对戏的演员,给他听一回真的。”


听到他话,陆先生脸上绷直的线条,出现了一瞬间的温软,摇头一叹:“何必花那么大功夫,电影剪辑出来,可能还不到一分钟。”

“就算不到一分钟,既然能做到,我不惜力。”

陆先生沉默半晌,忽地转脸叫道:“阿照!去我书房里把谱子拿来,夹在紫云回和云州曲之间的那个就是,再拿个放笛的盒给我。”

阿照忙不迭将茶水连托盘放在客人跟前,脚步飞也似地去取了。

没去看自家小辈,陆先生已转头开始交待:“全谱有三分半钟,唤音多倚音少,叠音不可太显,分寸感需把握住。曲风悠远圆润,考究吐息,气不足则音不稳。我先示范一遍,等你谱默下了,我再帮你过两遍。”


行家里手兴致一上来,原先还讲“时间紧张,你放轻松,做不到全然一致也没关系”,后来见裴元悟性太好,竟是不肯放他走,末了连“你再练一回,我跟杨导演商量商量,干脆后期音源都让你自己配”的话都说出来了。

直到阿照哈欠连天,困得实在招不住,煞风景地催他二叔见好就收,别累得人家演员没法休整,陆先生才悻悻然地放下手里笛子。

临别前他对裴元道:“那竹笛你拿回去先用着,算我租借。等用完了,让管道具的再送回来。”

裴元朝洛风头微点,示意一同起身。

洛风刚一站起,便听正在装笛入盒的裴元冷不防开口:“先生是绍兴人吧?”

阿照哈欠打到一半,卡住不动了,迷蒙的眼里忽然有了精神。

只听那少年接着道:“门口题的那句词,是陆放翁的《思故山》。”

洛风侧过脸,只见陆先生那张瘦长面庞,露出了自谋面始的第一个笑容。

他笑了:“我老家在柯桥。”

“难怪,”裴元揽笛盒入怀,一欠身,“笛里慕名已久,希望以后有机会,能去先生家乡走一遭。”


***


踏出主人家院落时,夜已深得四下无人。

洛风看了眼手机屏,时钟显示已近十二点。心下庆幸,还好陪着过来了,不然在这耗到半夜,裴元还得独自摸索回客栈。

沿途分布的一盏盏路灯,拉长了并肩前行的两个人影。

裴元单手抱着笛盒,朝他这边挨近稍许,小声道:“很无聊吧……”

太过静谧的夏夜,少年放低的话语,好似都能在青石板桥上荡出回音。

他问话时,心中有些忐忑。洛风愿意陪他来上课,他自然感念这番好意。然则从进门后,陆先生和阿照那两双眼睛都看着,他不得不先解决问题,又被按着练习,都没机会同洛风说几句话。绝非有意冷落,可也难免生出愧意。

行走间衣袖轻擦,身旁的青年像是抖了下。

“不无聊,”洛风话里明显带着笑音,“长见识了。”说着,他又笑出了声。

心头泛起狐疑,裴元斟酌着好奇:“你在高兴……为什么啊?”

洛风飞快地看了他一眼,别开脸。


心情好的原因,目下还不想直言相告。追究根底,电影开机仪式那天,他曾同裴元说,来了就要认真做,不是闹着玩。那是他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没憋住情绪,之后再也不提了。

顾虑当然会有,裴元不是专业学表演的,平日里又总是一副闲适自如,好似没有什么值得他特别在意的模样。即使在片场时他的表现可圈可点,洛风还是觉得,论起对这部电影的在乎程度,裴元远不像自己那般重视。

他想要个好结果,自会拼尽全力,却不会强求裴元也必须同等去拼。律己是自我约束,把自己的标准强加给别人就是苛求了。

直到今天,他听到裴元对陆先生说的那些话,不由心生喜悦。原来……那人对这部戏是上了心的,即使是不到一分钟的戏份内容,也不甘惜力,要做到能力所能及的最佳。

王六郎是他人生里第一部作品,他太想做好了。遇见裴元这样出色又用心的同伴,多值得庆幸,洛风怎能不开心?


余光瞥见裴元打量过来的目光,他岔开话题:“柯桥在哪里啊?我以前都没听过这个地方。”

裴元对他是有问必答:“绍兴第一大镇,陆游的《思故山》写的就是那里。相传东汉蔡邕在柯桥创制了天下闻名的柯亭笛。后来,桓伊为王子猷吹响梅花三弄,用的也是柯亭笛,所以柯桥又有笛里之名。”

“雪夜访戴的那个?”

“对,”裴元沉吟道,“听师父说,现在柯桥还有家传名匠所制的柯亭笛,常人难得一见。”

他说着,眼在洛风的侧颜上打了个转,轻声道:“你不觉得无聊就好,回去早点休息。”

青年脸转向他,笑吟吟地:“你学了多久?这么厉害。”

“哪有,”嘴上谦虚,唇角已压不住上翘,“业余爱好而已。”

“又会钓鱼,又会吹笛……”洛风替他数着,舒然笑道,“你会的好多啊,还有你不会的吗?”

“怎么没有。”

“说来听听?”

裴元视线有意无意扫过他左胸——


“读心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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