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月

第十五章


莫雨心下了然，没有退路了。
弯刀骤然出手，直冲阎王帖面门而去。
这一招动作极快，只见一道白光凌空劈开夜色，仿若暴雨即将降临，黑沉沉天际边缘突现的那一道未及捕捉便已晃花人眼的闪电。
卒然出招，拼得正是对方不及反应。

肖药儿眼见刀光近前闪躲不得，却是丝毫不慌，手中长拐朝前一迎，掌心一张，一团白雾凝作弹丸一般，径直飞向莫雨。
他料到莫雨会突然动武，一包蚀骨粉在手里等待多时，正候着莫雨挨近，要让这小子尝尝烂皮化骨的滋味。
谁知拐杖没如他所想般架上刀刃，却是迎了个空。
肖药儿暗叫一声不妙，若他猜错了刀势，蚀骨粉岂不是也白费了。
没等他思量清楚，第二道刀光又至。
倾盆暴雨之前的闪电，从来不会只有一道。
饶是肖药儿一个老江湖，反应比常人快出十倍不止，一杖击出后，才惊觉又是虚空。
后背沁出冷汗，他眼前有无数道不可端倪的刀光，似万条金蛇狂舞，却只见刀光不见人。
风雨如啸。

肖药儿那厢心惊不已，莫雨这边又何尝有半点轻松。
彼时方一亮手，刀斜刺向前，他身移向后。凌空刺去的不过刀气而已，他知晓肖药儿诡计多端，为防挨上毒药，故而一面出刀，一面提防。
所幸刀式精绝迅猛，莫雨借刀光掩身，是以令肖药儿看不见他人影。
明面上看来，莫雨占得先机，肖药儿已是无计可施。事实上，莫雨看得分明，对方虽是招招扑空，然而每一次提杖，都精准无误地对准了他的刀势。
刀光惑目不过权衡之计，很快，肖药儿就会发现莫雨根本不敢近他身。刀气威力有限，这般干耗下去，倒是身怀剧毒的肖药儿更有利些。
必须速战速决，莫雨下定决心，刀势愈快，只待肖药儿漏个空当，立刻送刀入喉。

肖药儿正自疑惑，有这等刀法，何以只在他眼前晃动，并不施以杀招？他能感到道道凌厉刀气破空袭来，却不觉有利刃逼近的危险。
难道……
心念一转，肖药儿拐杖横胸，足一踏地，踏出个半尺深的脚印。他手亦未闲着，无数白色粉末凭空涌现，在他身前形成城墙也似的壁垒，足有一人来高。
莫雨脚步后移，刀光一转，于身前划出凛凛弧光。那些沾衣即焚的粉末，恰紧紧贴着这道刀光形成的圆盾，簌簌地朝下落。
两人同时停手，一地残叶飘零。
就在二人正中毒粉散落之处，蓦然多出一条焦黑的痕迹。草叶被烧灼得一干二净，土壤化作焦灰，散出一股难言的恶臭来。
莫雨屏息垂首，余光瞥见焦痕，心知这里怕是再也生长不出东西了。

“哈！”肖药儿笑道，“除了刀快些，你还能耍甚么花招？”
没错，一开始他是被那如影似幻的刀光惊住了。现下他已看破对方根本不敢近身，刀刃既然挨不得他，气势再厉，又有何可惧。
对面的青年面色不惊，语气亦如先前一样镇定。
“除了柳公子，你没有第二个帮手，”青年淡淡道，“我耐心有限。”
肖药儿呼吸一停。

此次出恶人谷，他确实仅有柳公子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同伴。
可年轻人是从何得知？
他忽然发现，他得意得太早了。
青年明显很了解他，而他，却对这个对手一无所知。
还有比这更糟的吗？
须知肖药儿的眼光向来敏锐，每一次，他提起那个孩子，都能察觉空气中的变化。
方才的对峙告诉他，白衣青年是个十分可怕的对手，年纪轻轻有如此能为，在这个人身上，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。
经历过磨难的江湖人就该明白，绝不能在对手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。
而青年却毫不掩饰对那个孩子的在意，犯下初出茅庐的雏鸟才会犯的错误。
或许，他并非不懂掩饰……肖药儿冷不丁想。
如果有把握杀死对手，自然用不着掩饰。

思及此，肖药儿又惊又怒。闯荡江湖数十年，谁人不知他厉害，竟有人敢如此轻视他，当他是可随意应付的乏货！
他要让这个狂妄的年轻人知道轻敌会有什么下场。
杀意已生，肖药儿眼神阴冷，腰微弯背微驼，一手将拐杖攥得死紧，一手五指弯曲如钩。刀影再快也不过是虚张声势，只要他手中毒物沾上青年衣衫一点……看是谁死谁活。
快又如何，他可也不慢。

长安城内早已万籁俱寂，灯火俱熄，人们沉沉睡去。唯有天上终于跳出夜幕的那一轮昭昭明月，正在注视着护城河畔醉蝶东林里发生的事情。
肖药儿猜，青年人将很快发起第二次攻击，他猜中了。
拐杖还击的时机没错，剧毒投射的方向没错，他自负眼利耳尖，绝不会出岔子。
哪知劈头痛击的拐杖兀然间慢了下来，仿若有一双力负千钧的手接住了它，按得牢牢，逼得它停在半空。
肖药儿大惊，虽是夜里，他也看得清青年与他尚有一段距离，是谁接下了这招？此地并无第三人，总不成，是撞上了鬼？
下一刻，冷风遽然袭面，把他的疑问全冻回了肚子里。

冷，好冷。
眼皮上像覆了层冰，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，肖药儿牙齿不住地打着冷战，嘎嘎松动，仿佛一碰就会脱落。
只怕昆仑雪山最冷之地，也不及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更冷。
眼缝间那一点点视野里，肖药儿看见青年依然站在原地，执刀的手缓缓扬起。
比起先前快如鬼魅的刀法，这一回，青年的动作极慢，慢得能看清刀锋上宁静如水的月光。
当青年的刀快时，已是肖药儿平生罕见，此刻放慢了动作，却是慢得他从未见过。
刀背盛满月光，映入肖药儿的眼中，唤醒了他的记忆。
这是——
他一时大骇，硬是在寒风笼罩中张开口大叫道：“凝雪功！”
怎能不惊骇，凝雪功可是恶人谷谷主王遗风的绝招，却由这陌生青年使了出来。一识破凝雪功，青年的刀放慢也不足为奇了。
以静制动，洞若观火，敌我皆了如指掌，这正是王遗风所学，红尘一脉独有心法。

莫雨听他叫嚷，只轻一眨眼，刀势依然不紧不慢。
红尘心法要的是无情无欲、心无波澜，他此刻肃清脑中一切杂念，耳目清明，心下通透，哪里会被一声叫唤所扰。
肖药儿已然懊悔不迭，这小子竟然真的和王谷主有关。就算仍有疑问未解，见了红尘心法凝雪功，还有什么好怀疑。
方才那声喊叫，让他喝了一大口寒风，肺里都结了冰似的。生死关头，当不得再多犹豫，肖药儿再次大叫：“停手！我还你就是！”
他说得突兀，声音被风刮得支离破碎，也不晓得莫雨听见没有。
肖药儿呛到了嗓子，咳嗽起来，连咳了数下后，他恍然发现了一件事。
风停了。

弯刀回鞘，白衣青年负手静立，眼眸沉如黑铁。
显然，他听见了。
肖药儿缓过心神，耳际犹觉冷意，他颤了颤唇，想要说点什么，却见莫雨原本从容的眼神，突地起了风暴。
眨眼间，肖药儿脚步向左侧划开一大步，返身横拐，面向身后。

一个高大的男人沉默着站在他面朝方向，没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现，看了多久。
这人身量高大，熊腰猿臂，面容坚毅，一看即非凡夫，却穿了一身远配不上他气度的粗布烂裳。
肖药儿看清他相貌，不由暗暗叫苦，一夜间遇到个会使凝雪功的煞星已是背运，居然还碰到了另一个对头，实在倒霉到家。
而在不远处，莫雨望向这边，他同样认出了来者身份，眼中风暴愈烈。虽没开口，业已无声地将对方名字念了一遍——
司空仲平。

若是评莫雨最不喜听见的三个字，莫大侠排第二，则浩气盟必然第一。
目下，浩气盟玉衡坛坛主司空仲平，就站在他眼前。
司空仲平掂了掂手中那条青竹杖，闲闲站立，一副懒洋洋的模样，仿佛全然不觉此地暗潮汹涌。
他漫不经心地对肖药儿道：“还？还他什么？”

莫雨心猛地一跳。
他不清楚司空仲平何时来此，听见了多少他与肖药儿的对话。但他很清楚，十年前，浩气盟的人正是在紫源山崖下带走了毛毛。
他早该想到，这一回浩气盟的人没找到毛毛，自然要展开追踪。换做莫雨，也会在枫华谷里四处打听近日是否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路过。
见过他和毛毛的人，午阳岗上就有好几个。
这司空仲平，只怕也是为了毛毛而来。

司空仲平问了那句话后，苍鹰似的眼睛便紧盯着肖药儿。他面上看似闲散，却明显有股不问个清楚绝不罢休的气势。
肖药儿一双眼游移不定，在司空仲平和莫雨身上来回打转。
方才一场恶斗耗了他不少内力，正需调息一番，可眼前这两个人，会给他调息的机会吗？
前方是好整以暇的司空仲平，身后是不容小觑的莫雨，肖药儿脸色阴晴不定，直想叹一声大势已去。
他咽了口口水，大脑飞快地盘算起来，还有没有办法能让他逃过……
还有什么人，什么事，是他忽略了的？

“扑通！”
不知何物掉入落月河，溅起落水响。肖药儿眉毛一抖，及时捉住了脑中掠过的那道光。
不对，不该是他以一对二的局面。
这里除却他们，还有第四个人。
柳公子。
在他和莫雨对上后，便一直没出过声的柳公子。
肖药儿猛地一抬头，望向上方。
理应在树上荡秋千的柳公子，竟然不见了。
这个发现给肖药儿带来了一星希望，他竖耳细听，眼中精光一动，手中拐杖斜刺向地，弹起一颗石子笔直射向西北方。 
石子没入一棵树后，登时传来一声轻促的“嘶……”
声音未落，有人自树后绕出，满脸苦笑，“肖老头，我是欠你多少钱，非要拖我下水。”
见着帮手，肖药儿眼露喜色，只是喜色立马凝在了脸上。
柳公子来了，但不是一个人来的。
在他背上，还有一个人。

这第五个人身量瘦小，黑发蓬乱，脑袋静静地伏在柳公子肩上。
不怪肖药儿惊讶，任是谁看到被自己掳走藏起的人，冷不丁出现在眼跟前，都难免要吃上一惊。
柳公子几下挪移，脚步迅捷，转瞬间已至肖药儿身侧。他快速放下背后的人，一手把住肖药儿手臂，道：“走！”
长长的青竹杖拦住了他们去路，司空仲平眸光锐利，“站住。”
柳公子并不看他，手指向蜷缩在地的那一团人影，一扬头，冲莫雨道：“还你了！” 

莫雨恍若未觉，眼睛只顾着看地上的小小身影，心神全被摄了去。明明分别不到一日，竟如不见三秋。
身影趴在地上，一动不动，天晓得是生是死。
心像是被冻住了，僵冷的痛感自莫雨心口发散，每一条血管里都扎满了冰针。这种疼痛有些像他少时的头痛，一旦发作，自己都不知会做出多可怕的事来。
他本以为，天下间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害怕。可现在，他连走过去辨认下人是不是还活着，都不敢。

地上的人动了动，慢慢仰起了脸，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正巧对上了莫雨的眼。
初时少年犹在发怔，很快，那张莫雨熟悉的面孔上，现出了明明白白的欢喜来。
少年一手按地，撑起上身，叫道：“大哥哥！”

莫雨心头巨震，犹如将刚经过千锤百炼的宝剑霍然淬入冰水，极冷乍逢极热，激得他呼吸一错，气血翻腾。
本该心如止水的红尘心法，就在这一刻，彻底地乱了。

另一头，毛毛深吸了口气，眼亮亮地瞧着莫雨，甫一爬起便要跑过去。
“离他远点！”
这声疾喝吓了毛毛一跳，他转脸一看，惊讶地睁大了眼。
他看到一根笔直的青竹杖平行于地，稳稳地握在一个高大的男人手中。
杖尖不偏不倚，正对着莫雨的心脏。

司空仲平冷冷道：“离他远点，他，也是恶人谷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