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月

第二十八章

背上的竹篓开始发沉，毛毛张望一番，找了块平整石头将竹篓和药锄放上去，从满满一篓的草里抽出一枝，和手里一直攥着的那一枝比对。
那枝芍药是裴元交给他的。他进入花海之前，裴元细细叮嘱过，教他识别方法。目下芍药花期已过，只能从茎杆叶形上分辨。
他认认真真听完了，将竹篓背上肩膀，手里抓住一把小药锄，仰脸看向裴元。
裴元将手中芍药枝放进他手里，瞅瞅他，忽然笑了：“毛毛，你这打扮，十足似个万花小童，要不，入我杏林门下如何？”
话音未落，一声冷哼。

哼声自然来自莫雨，听见裴元的话，他不满到了极点：一个浩气盟还不够，连万花谷都来跟我抢人，简直没天理。
正自不爽，毛毛回身噔噔噔跑到他面前，拉住他一只手，就要往花海走。
裴元开口了：“不行，他不能陪你去。”
毛毛一惊，下意识贴向莫雨倚靠住。
莫雨搂住他肩，“凭什么？”
裴元不理他，只看着毛毛，一字一句道：“你想说话吗？想，那就先帮我做完这件事。”
毛毛盯着地面看了会儿，再抬头时抿住了唇，从莫雨手里将自己的手慢慢抽出来，指尖快脱出时突地被莫雨捉住。
“想好了？”
嗓子发不出音，毛毛重重点了下头。
莫雨握住他指尖的手指一松，低声道：“去吧。”

起初毛毛一个人走进陌生的花海时，心里七上八下，没过多久，注意力便被眼前所见的风景吸引了。到底是少年心性，见到红亮亮的瓢虫停在狭长的叶片上，也忍不住多看几眼。有时眼前花杆冷不丁摇动了下，他呼吸一屏，再仔细看，却是螳螂挥着大刀对着个肥胖青虫战意高涨，有趣得紧。
裴元指给他的路径，是穿过花海走到浅滩边的那棵大树下。大树高有十来丈，树冠方寸五丈许，在花海中如鹤立鸡群，是极容易辨认的标记。
裴元交代他的任务，是叫他往那边走的时候，见到芍药便采入竹篓，采满一篓，等走到大树处，再原路返回。
他这一路上走走停停，却不晓得自他走后没多久，有两个男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背后，也进了花海。

怕被他发现，此二人弯腰躬身，借长杆芒草掩住身形，偶尔探头看看前方那背着竹篓的少年，不妨少年忽然一侧身，唬得他们连忙低身藏好。
“鬼鬼祟祟。”莫雨话中透着鄙夷。
藏在一丛芒草后的裴元瞥了他一眼，不屑回应。要说形迹可疑，两人半斤八两。
“寻常草药，哪里没有，还要让毛毛辛辛苦苦去帮你摘。”莫雨朝前快行了几步，小声抱怨道。
“我自有我的道理。”裴元淡淡道。
莫雨眉一耸，心思一转，“药王几时回来？”
裴元惜字如金，“快了。”
莫雨小心翼翼拨开面前花丛，手背被齿状叶片划拉出几道浅口，他也不在意。
裴元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头，忽听前方传来一句，“我时间不多。”
莫雨说这句话时语气淡然，裴元却从里头听出了沉重的叹息意味。
时间不多，多是指时光不待人，心愿未了，已成无望。

裴元手拂过身侧一株千里香的叶片，目光在前方人的背上停了会儿。一股莫名升起的念头，让他说出了平日绝不会轻告他人的往事。
“我幼时与亲人失散，成年后意外重逢，本以为是上天眷顾，不想飞来横祸，姐姐一家死于恶徒刀下，我赶到时，已无法挽回，只有一个甥女幸存，因惊吓过度失了语。”
莫雨停下步，没有回头，只静静听着。他想起裴元之前说过，曾帮人医治过失语症，原来是说他的甥女。
“后来我有想过，若是我去得再早一些，一切或许尚能挽回。学医学武，不正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不受伤害……”

莫雨头转向后，与裴元目光相接的刹那，竟像心中所想皆被对方看透一般，心思一凛。
重要的人……
莫雨手扯住就近一条山樱树枝，拇指一抵啪地折断，树枝断裂的清脆声响，正如他此刻心上裂纹的声音。
……我最重要的人，早就不在我身边了。
裴元的话清清楚楚飘进他耳，“……如果你时间不多，那就抓紧眼前的每一寸光阴，莫等到无可挽回的那天，再来说后悔二字。”

莫雨拇指摩挲着树枝断口，头一转，望着远处在花海里忽隐忽现的人影，马尾一颤一颤地，颤得他眉头一皱，齿间一涩。
他眯眼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，繁星般的花海似是晃花了他的眼，迷迷怔怔地出现了许多幻像，皆是收藏在莫雨记忆中的宝贵图像。
图像里，是过去十年间他所见到的穆玄英。

记得他二十岁那一年，在苍山洱海遇见了十五岁的穆玄英。
穆玄英披着湛蓝的短斗篷，个子手脚都抽长了，脸庞从过去的圆嘟嘟清减了不少，下巴尖尖的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，从斗笠檐下朝他望过来，看得他心尖发痒。
彼时莫雨隔着段距离，毫不掩饰地死盯着人看，于是穆玄英先一步不好意思起来，一揉鼻头转开眼。
莫雨的视线随着穆玄英的动作，从他的眼睛鼻尖嘴唇上移到他薄粉的耳朵和白皙的颈子上，心里想：长大了呢，和我上次见到他，不一样了。
这句感慨，往后每一次见到穆玄英时，都会在他心里闪过。
感慨之余，自然伴着憾惋：若是这些年里，我日日伴着他，亲眼看着他慢慢长大，那该有多好……

山樱树枝断口深深按入莫雨的指腹，他回过神来，眼底是无边无际的花海铺陈开去，寻不见何处是尽头。
远处浅滩旁的大树下，有个少年放下竹篓，揉了揉肩，仰起头望着茂盛的树冠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。
莫雨长长地吸进一口气，朝着少年的方向，加快了脚步。
……如果你时间不多，那就抓紧眼前的每一寸光阴。
谁说我不想抓紧？
见到穆玄英的每一刻，他都想抓在手里头，攥稳了握紧了，恨不得……
一生一世都不放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