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剑三][莫毛]漩涡 第三十章

第三十章


大树枝条分叉处形成个浅窝,是个筑巢的好地方。有个椭圆的鸟巢被树枝托着,里头传来吱喳的低叫,应是嗷嗷待哺的幼鸟。
毛毛看了会儿,脖子发酸,手揉了揉颈肩,忽听见清脆鸟叫自远及近,比那幼鸟叫声响亮得多。
他再度抬头,看见一只麻雀飞至巢边,脑袋冲着巢里一耸一耸,约莫是在喂食。
正看得专心,腰上被什么东西一拱,热乎乎的。
他往旁闪开了些,定睛一看,原来是只小鹿。
浅滩对岸有几只鹿在游荡着食草喝水,不晓得这只小鹿怎么离了群,涉过浅水跑到了他身边。
鹿很小,四肢细瘦,身上覆了一层短短的棕色绒毛,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,头歪了歪。
一人一鹿睁着圆圆的黑眼睛,互相看着。那鹿倏忽一动,俯下头颅贴近他腰际,在一个麻布囊上嗅了嗅,继而扬起头,冲着他吐舌头。
那布囊是裴元给他的,里面除了盛放甘草糖的瓷瓶外,还有两块馒头。
毛毛解开布囊,拿出块馒头,掰下一块。
小鹿像明白他意思,蹄朝前一踏,等他将馒头末摊在掌心,急不可待地舔起来。
柔软湿润的触感让他有点痒,手往后一躲,鹿立时跟过来。小鹿舔尽了食物也不肯离去,似是留恋他的手。

“晴昼海里的鹿是谷中弟子饲养,生性温驯爱亲近人,断不会伤他。”裴元低声道。
此时他们距离毛毛只有三丈远,再向前靠近些便会被发现。
莫雨盯着那头鹿,“你叫他去,就为了见只鹿?”
裴元背过手,“这年纪的孩子,少有不喜同幼兽玩耍的。何况有时候,人对鸟兽反比对人更信任些。我见他第一眼,便看出来了。你一路背他过来,想也清楚吧?”
莫雨没说话,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,慢慢吸进,更慢吐出。
“他在害怕,他很怕、很怕,他看着安静乖巧,可看人时眼里惊惧不定,毫无安全感。一定是有人让他见识到了极可怕的事,教他对人产生了恐惧。突然失语,不是嗓子毁了,是心病。”
莫雨垂在身侧的手曲起手指,攥成紧紧的拳头。
“我不知他遇见了什么,只能先想办法让他放下戒心。当初,甥女之岚眼见至亲惨死后患上失语,我让她在晴昼海里同小鹿们呆了许久。她不敢对人说的话,可以在心里对小鹿们说,一天天地开解心结,再辅以针灸药物治疗。后来她终于张得开口,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:‘舅舅,这只小鹿跟我说,他也没有阿娘了。’”
裴元敛了眼帘,接着道:“之岚长大后同我说,她那时怕极了,眼睁睁看着坏人们尖声大笑,手起刀落,亲近的家人一个个被断了脖子,破了胸膛,血就像泉水似的喷涌在地面上。她躲在角落里瞪着眼,嘴咬着拳头,哭都不敢哭,怕让坏人听见了。她那时心里只想着,救救我,谁来救救我……”
莫雨静了会儿,道:“他的爹娘,也早过世了。”
“此事我听司空坛主说过,可惜,要是有他爹娘陪着,他会更安心。不过,好在有你,”裴元话一转,“我们这些人里,唯有你,他还肯相信些。你和他是何关系我虽不知,下意识的反应作不了伪,他对你存有信任。”

这时,有个东西蹦蹦跳跳,从他们脚旁蹿过,一路飞奔,朝毛毛的方向跑去。
那东西脚步轻快,三下两下赶到毛毛面前,忽而停下,点起了脑袋。
长耳朵,短尾巴,红眼睛,三瓣嘴,皮毛雪白,脖子上用红绳系了个铃铛,叮铃叮铃。
小兔子竖起耳朵,立起头,前爪扑腾青草。
毛毛眼看着那幼小的生灵接近,一幅可怖的画面猛孤丁从脑子里跳了出来:一只柔软雪白的小兔子,安安分分地缩在他臂弯里任他抚摸,不料,有根枯黄干瘪的手指戳了下兔子……
一转眼,兔子腐烂焦枯,化作一滩脓水。
……
小兔子的头快要挨到他脚背上,他往后急急退开,脚后跟被树藤一绊,重重跌坐在地。
这一跤摔得不轻,毛毛顾不上疼痛,眼瞅着小兔脚爪又动了,手撑着地,直往后退。
他猛地摇起头来,张开嘴,心中的喊叫快要冲出喉咙:别过来!
一块小石子别到了他的指甲,石子边缘挤进指甲缝里,疼得钻心,眼泪一下子自眼眶滚落。
霎时间,他被一个人抱了起来。
眼泪糊了眼瞳,他看不见抱住他的是谁,却下意识地搂住了那人的脖子,头埋入那人肩膀不停呜咽,很快痛哭起来。

***

裴元一挑门帘,进了屋子。他单手执一个三足铁制香炉,里头燃着根麦秆粗的红色熏香。裴元放下香炉,又自袖里取出两柄蜡烛放在案上。
他在做这些动作时,屋内坐在床沿的身影一动不动,犹如一块死木。
裴元走到床前,道:“毛毛喝了药,我又点了安神香,明日辰时之前他不会醒。你守着他也无意义,不如先休息。”
莫雨探过手,拂了下毛毛的额发,眼一眨也不眨,“不用,我等他醒。”
“我就知道,”裴元喟叹道,“所以给你添些烛留着照明。若有需要,只管去旁边草屋找我。”
他转身欲走,忽听莫雨叫道,“等等。”
裴元回过头,对上莫雨的目光,被他眼里的黯色弄得心下一咯噔。
莫雨问他,“你那个甥女,是谁救的?”
裴元眉心一凝,脚踝转动,转身正对着莫雨,“是我。”
“哦,”莫雨垂下头,脸孔被黑发掩得看不清表情,“是你救了她。”
“嗯,能救下之岚,是我此生大幸。”
“你救了她,真好,”莫雨喉咙咕哝,“我也想,我做梦都想……”

那个小姑娘心里盼着有人来救她,就真的有人来救她了,真好。
莫雨盯着毛毛阖拢的眼,脸颊像被火碰了,火辣辣地疼。
裴元说,毛毛在害怕。
他怎么会不害怕?
才十岁的孩子,从高得看不见底的悬崖上一跃而下,怎么会不害怕?落到肖药儿那种人手里,还不知遭了什么折磨,怎么会不害怕?
毛毛害怕的时候,肯定也眼巴巴盼着,能有人来救他吧。
可那时候,莫雨人在哪里呢?
他还记得在醉蝶东林重见毛毛,毛毛一看见他,眼就亮了,一咕噜爬起来就朝他跑过来,那样子就像见了救星。
可他呢,他苦于气海翻腾收服不住,不得已一把甩开了毛毛。

门帘抬起又放下。
裴元离开了。
晃动的烛火噼啪响,烛芯纠结成一团疙瘩。
门外一片静谧,夜风吹过晴昼海,掀起波浪起伏,一圈圈花叶荡漾涟漪,沙——沙——
人在夜里静候天明,总嫌时间走得太慢,天色仿佛永远都是那样浓重墨黑,明月星辰也停滞不动,仿若永不会落,永不让位于白昼。
要等上许久,才能见到浓郁的天空渐次变浅,被回归的曦阳调淡。

毛毛醒来时,天已亮了。
屋内飘摇的安神香气,被从门窗钻进的花香冲散。植物的气味清新干净,它们扎根向泥土,能把大地的味道也变得生机勃勃。
虽是刚刚醒来,脑中却无比清明,毛毛望着上方看了会儿,视线一点点移动,最终移到床边交握的手上。
莫雨握着他的手,定定凝视。
毛毛舌尖抵住上颚,滑过齿缝,抽了抽鼻子,心跳卒然加速。
他听见外头有鸟在叫,从屋顶上颉颃。
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对他说话。

……毛毛,是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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