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月

4.

不灭烟站在山崖上，俯视脚下烈烈熔浆。
灼热的气烟让人口鼻干涩，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喉咙像是架在火上烤。
久在恶人谷，为何还会被这山心火搅得心潮翻涌。

“真给我找了个好差事……”
烟耸起眉，咬紧牙，从齿缝里蹦出一个人的名字。
他没把握能骗得住莫雨多久，只求拖得一时是一时。好在现下还有时间，留给他们去想出一个办法来。
是的，他们。
他交给莫雨的金镂球并非是胡诌的风月铃，他知道，另一个人也知道。
从决心离开唐家堡的那一天起，他们便立誓绝不动用唐门禁术。
本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碰一碰那东西，如今却为了一个穆玄英……
烟的眼里映出火焰燃烧般的狂热，须臾渐渐烧尽，熄灭成一滩死灰。

你是活腻了想求死，还是要拉我做垫背？
到了今天，你居然还敢对我全盘托出，难道你就不怕……

我杀了他？

***

有那么一瞬间，莫雨简直能数得清眼前人有多少根睫毛。能数不清么，离得这般近。
他屏住呼吸，心跳如鼓，头向后移了稍许，好看得更清楚。
看清楚了，确确实实是他心里头想的那张面孔。眉目朗然，神清骨秀，让他朝思暮想，绝不会看错。
莫雨霎那间口干舌燥，心想事成的狂喜席卷了他，竟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要说什么，做什么。

同样一动不动的，还有离他一段距离的穆玄英。
第一时间察觉到莫雨的异样或许是缘于自己，他好不惊骇。
能不吃惊么，他几乎整个身子都贴上莫雨。登时脑中一片空白，他失了反应，只愣怔怔地对着莫雨。
不算夜里那次，成年以后，两人的距离从未有这么近过，心绪不宁也是情理之中。
直到莫雨留出距离，他的呼吸才一点点平稳。

莫雨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穆玄英的眉眼，视线流连不已。他尚不及去想为何穆玄英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，这些年的经验告诉他，每次见到他的毛毛，能多看一眼都是赚的。
面前的青年似乎被他热切的眼神惊扰到了，不由地移开了与他对视的双目。
毛毛这是在害羞吗……
喜悦之情油然而生，莫雨想，毛毛对着我会不好意思，这说明了什么，是我想的那个吗！一定是，啊哈哈哈哈！
那个，眉目传情了这么久，也该交流交流了。
莫雨决定先开口表示一下，向前倾身——
他眼睁睁看着青年惊慌地向后退去，冷不丁的，就像他突兀地出现一样，从莫雨的视野里，凭空消失。

***

莫雨用力眨了眨眼，仔细再看，哪里还有穆玄英。
怎么回事？
他明明看见毛毛了，还看了好一会儿……然后没了。
没了？！
他立刻在屋子里疯狂地来回踱步，不放过任何角落，奈何翻遍了上下左右，依然找不到第二个人。
从狂喜到跌至谷底，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。

所幸在差点拆了床之前，莫雨终于能够冷静。
在外人眼里，他是个难以捉摸，武艺高强的疯子。但他们常常忽略了，他还是个非常聪明，狡猾敏锐的疯子。
来分析一下当前问题：他说要去浩气盟找毛毛，于是毛毛出现了，还和他眉来眼去，他心下一喜，正要靠过去诉个情什么的，毛毛却忽然消失。
最简单的解释就是，他根本没看见毛毛，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。
不过这要是幻觉，未免也写实具体得过了头。要知道，他可是连穆玄英微微翕张的唇都看得……
……
完了……
莫雨僵住，恋慕入了骨，癫人患上相思病，他终于成功地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神经病。

***

莫雨的一举一动，穆玄英都看在眼里。
他不知为何会被发现，更不知怎么的，突然间莫雨又看不见他了。
那时，莫雨倾身过来，他心头一乱，向后连连退了数步。再抬头时，对方似是失去他的行迹，已陷入暂时性狂乱。
然而他再不敢轻心上前。

拦住莫雨，是为了不让他去浩气盟，不想让他得知，现下的穆玄英已是不人不鬼。
既已有了被对方发觉的危险，若是他再一上前，被莫雨抓个正着，等于自投罗网，烟的谎言也不攻自破。
不管烟为何要撒谎，在不想让莫雨去浩气盟的目的上，穆玄英与他一致。

或许，方才只是错觉吧。穆玄英转念一想。
若真是彼此的错觉……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莫雨，见对方已停下动作，面色虽是暗沉，神智明显已回复清明。
穆玄英放下心来，慢慢地吐出一口气，自嘲地笑起来。
要真希望莫雨一无所知，他就不该来。

为什么他会到恶人谷？在他身上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
穆玄英用力地去想，却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记忆里，是天地白茫茫的空旷，找不到任何能提醒他的痕迹。
不知所措，一无所依。
背倚着门边，他抱着两膝坐在地上，下巴抵着膝头。地面很凉，不过再凉，他也感觉不到。
迷惘里，他下意识地看向莫雨。

却才四目相对，男人眼眸幽深，黑潭也似，仿佛隐隐藏着暗流，直可摄人心魂。男人的眼神太过专注和复杂，让他不由自主避开了对视。
比起曾经那个阴冷的少年，男人的脸成熟了许多，变得更加俊朗，更加吸引。以他的眼光看来，莫雨是哪里都好，挑不出让他觉得不好的地方。

正自沉思，莫雨忽而抬眼，看向他。
神思一凛，穆玄英打起精神，却见莫雨的视线已然移开。
他心下一松，释然又怅然，忍不住一笑。
想他们小时候，莫雨性格恶劣到不行，堪称稻香村一霸。凡他过处，鸡犬不宁。自己当初是中了什么邪，全不怕莫雨横眉冷目，缠着不放。
就算后来分开了也念念不忘着，一晃眼，就从稚龄童子到了弱冠之年。

***

是夜。

穆玄英悠悠醒转，也不知何时，他竟在门边睡着了。
月色浓如雾，四下里安静得不可思议。
他站起身，借着月光寻找莫雨身影。
莫雨侧躺在床上，面朝着屋门这方，眼眸紧闭，呼吸匀速，已是陷入沉睡。

不知怎的，看到莫雨就在这里，他的无措迷茫都渐渐消散开，心情出奇平静。
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。
穆玄英的脚不由自主地朝前走，走到床边，矮下身，靠坐下来。
一切的情景都如前夜一般。
他的目光仔仔细细地，在莫雨脸上来回打转。莫雨虽是闭着眼睛，他也能在心里描画出那双眼睁开的模样。
“莫雨哥哥，”穆玄英顿了顿，小声道，“我来看你了。”

莫雨的眼皮忽地一动，这是入梦的人常有的反应，穆玄英也没在意。他只想着，话说了一句，那下一句要说什么呢。
想来想去，他暗自叹息，犹疑道：“你多保重，我回去了。”
话音一落，莫雨蓦地睁开眼，眼神冷静清明，哪有半分睡意。
穆玄英吓了一大跳，不禁想朝后退，却听莫雨大声喝道：“别动！”

情急之下，莫雨声音异常洪亮，穆玄英被他吼得一阵耳鸣，听话得不动分毫。
他捂住耳朵揉了揉，晃了晃脑袋，再抬头时，惊觉莫雨早已起身，正凑将过来，敏捷得如一头狩猎的黑豹。
那双眼睛，明明白白是在看着自己。

“你你你你你你……”穆玄英结巴道，“看看看看看得见我？”
“呵呵……”莫雨目光锁定他，危险地眯起眼睛，“我就知道不是幻觉，一会出现一会消失，不错，长能耐了，你何时修了个唐门二内，隐身还不带CD的？”
……
穆玄英紧紧闭上嘴巴，把到了嗓子的话咽下去。
坚决不说。

这种拒绝合作的态度激怒了莫雨，他眸光一沉，扬起唇际，眼色暧昧不端，露出一看就是别有用心居心不良的标准登徒子笑容，看得穆玄英心下一惊。
“我说，这位穆少侠，”莫雨一脸好整以暇，慢悠悠道，“有没有人教过你，半夜三更，不要随便摸进单身男人的屋。”
傻毛毛，跟我玩，你还嫩着。

穆玄英的眼睛蓦然睁大，张口结舌。
他哪听过这种不要面皮的话。
莫雨瞧见他明显被吓到的反应，心下乐开了花，面色依然深沉，继续恐吓，“瓜田李下呀穆少侠，你就不担心，我会默认你是来自荐枕席，投怀送抱？”

“……”
此时此刻，穆玄英深刻体会到了那句古语：流氓其实不可怕，就怕流氓有文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