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
柳公子是个贼。
这么说有点对不起他,大名鼎鼎的柳公子,岂是那些偷鸡摸狗之徒可比?
柳公子是神偷,所谓神偷,不仅想偷到什么都偷得到手,还要能全身而退。有此手段,他在江湖上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他偷过唐门重重机关之下的璨银落凤弩,也偷过江南七宝玲珑阁新纳的白鱼双环,偷也就偷了吧,他还是个破坏狂。顺走你心头至宝不说,还把你其他的宝贝全毁个稀巴烂,你说这人有多可恨。
多少人对着他留下的公子扇捶胸顿足,气得七窍生烟。柳公子呢,依然逍遥法外,继续朝下一个受害者伸出罪恶之手。
天道循环报应不爽,柳公子终于栽了个大跟头,不得不遁入恶人谷求个庇护。
要问他后不后悔,居然把脑筋动到杨贵妃心爱的雪芙蓉上头,惹来天子震怒令他无处藏身,他大概会硬着脖子说,不悔。
事实上,偷了那么多东西,唯有带来天大麻烦的雪芙蓉,是想不悔都难。
莫雨看清了柳公子的脸,柳公子自然也看见了他。
无数人悬赏过柳公子的性命,却从没有人能抓到他,全仰赖他多年的逃跑经验和天性里对危险的直觉。
比如此刻,他就非常清楚。
这个一语道出他身份的青年,很危险。
柳公子忽然有点后悔,为何要插手这桩破事。
原本在午阳岗好好地遛着弯喝着茶,死老头却硬拽着他,悄悄跟上了那一大一小。
他很想建议那两个人赶快去买口好棺材,要怪就怪他们被死老头盯上了。
他已经看见了白衣红襟的青年和他那小同伴的下场,人落到死老头手里,不是被慢慢折磨死,就是生不如死,棺材不会白买,迟早用得上。
但他现在有些不确定了。
柳公子。
青年一见他,就知他是柳公子。
当他这么多年白混了?要是一个路人也能一眼认出他是谁,他早该放弃神偷这个危险性高回报也高的职业,退隐回家种田算了。
柳公子努力回想,究竟是在何处见过青年,奈何造业太多,苦主数都数不清,只好客气地问:“这位少侠,我偷过你什么东西?”
青年看他的眼神,就像在看一个快要死的人。
柳公子心头一寒,他还偷过什么,比雪芙蓉更贵重更麻烦?
青年终于开了尊口,“人。”
柳公子一愣,他偷过数不胜数的宝贝,却都是死物,人这种东西,还真没偷过。
“掳人的事,不是你的风格,”青年眼眸一冷,“还有谁?”
柳公子确定了。
眼前这人,绝不是什么路人,他确实认识柳公子,才会知道自己的行事手段。
但他绞尽脑汁,也想不起何时认识了这等人物。
柳公子在心里啐了一口,人不是他掳的,祸也不是他招的,凭什么他在这里被个恶煞逼问,真正的元凶却躲得轻松。
出卖死老头,他毫无心理负担。
他十分痛快地回答了青年的问题。
“阁下可曾听过,阎王帖三个字?”
肖药儿!
莫雨的心一瞬间冻成了冰。
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,枫华谷午阳岗的擦身而过,他以为没有引起对方注意,却不想对方竟暗中跟了上来,伺机对毛毛下手。
他在恶人谷呆了整整十年,肖药儿是什么人,会做出什么事,他太清楚了!
莫雨手腕一翻,刀鞘横劈向柳公子肩膀,对方不及闪躲,被他劈得身子一斜。
柳公子弓起身子,猛烈地咳嗽起来,剧痛得像是肩骨已断。
莫雨一字一句逼问:“他躲在哪里?”
柳公子扶住肩膀,边咳边道:“是不是有人给了你一张字条?”
莫雨不答,只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。
柳公子苦笑,“他心机深得很,早藏起来了,连我也找不到。没到约定的时间和地点,他是不会出现的。”
从这一时分到丑时三刻,还有很久,在这段时间里,毛毛会经历什么,肖药儿会对他怎样……给他吃让他痛苦不堪的药,还是把他开膛破肚,只为了瞧瞧他心肝肚肺的形状?
这足以让莫雨在等待的想象中发疯。
或许这就是肖药儿想要的。
怎么办?
等。
只有等。
***
人为什么害怕黑夜?
因为我们不知道在黑夜中有什么。
黑夜里,是不是有眼睛在悄悄地看着我们,是不是有脚步正无声无息地靠近,突然间,一张可怕的脸从黑夜中闪现,森然白骨从地下伸出手,紧紧抓住不及防备的人,把他拖入无底深渊……
穆玄英小时候曾经很怕黑,不敢一个人睡,还被莫雨嘲笑过。
他很不服气,莫雨哥哥就不怕吗?
莫雨瞥了他一眼,笑起来,伸手盖住他眼睛,现在还怕吗?
那时候的穆玄英还是小毛毛,他抓住莫雨的手,不怕!
莫雨的手心里,毛毛的睫毛一颤。
你不是怕黑么,都看不见了,怎么不怕?
毛毛嘟起嘴,是你的手啊,我又不傻。
是我,你就不怕了?
嗯!
莫雨撤回手,毛毛重新看见了光,腮帮却很快遭了秧,被莫雨扯着两边脸捏。
傻毛毛,我不是一直在这里么,你还怕?
他说得那样坚定,就像真的会永远陪在他身边。
穆玄英留神着脚下,缓步向下方的凹地移动。每朝下一步,蒸腾的夜色都将他多浸染了一分。
他早已不再恐惧黑夜,即使身边没有了那个叫莫雨的人,也能在无边无际的暗夜里安然穿行。
凹地里传来的气息渐渐变得沉重混沌,裹挟着一股难言的凶险。这里仿佛已经成了一块死地,没有一星半点生命的迹象。
穆玄英眉间一蹙,他的脚已经踩上了凹地,正站在边界线上。多踏一步,便正式步入枫叶泽。
他轻拔出长剑,剑光一闪而逝。
稍纵即灭的剑光里,他看得分明,就在前方死地之中,有什么在动。
头顶冷不丁坠落了一大堆树叶,哗啦啦一阵响,他及时向旁闪避,一棵树轰然横倒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,索索摇枝。
当下脚步挪移,他迅速藏在横生于地的枝叶后面,屏住呼吸,手和剑柄已然黏在一起似的,掌心里都是汗。
恰在这时,距离他三丈开外,一簇青绿的火苗凭空腾地燃起,绿莹莹得像块玉。紧接着,以这簇绿火为起点,无数朵同样的绿色火苗在四面八方倏然亮起。
辛辣刺鼻的气味乍然扑将向他,穆玄英的瞳孔猛地一缩,向后退了数步,直到背贴上山面,再无可退。
气味消失得像出现时一样突兀,抹去被刺激出的泪水,他渐渐看清了凹地里的景象。
眼前是一块块方正的田亩,横平竖直的田埂将每一块田地分割得同样大小。绿色的火苗们正沿着田埂跳跃,每两簇火苗之间,都有一个黑漆漆的瓦罐。
瓦罐很大,装一个人都富余。
穆玄英盯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瓦罐,心想:该不会,真是用来装人的?
青色火苗跳动,黝黑瓦罐静立,一动一静,景象诡异又骇人。
那些失踪的人,到底在哪?
他抿紧了唇,只怕,要打开一个瓦罐看一看,才能弄个明白。
剑横在身前,他朝田埂上走去,泥土湿润,每一步都踩出了个深深的脚印,提起脚时也像是地底下有什么在拖着不放,要费点力气,才能拔出脚继续走。
青火似乎没发现有人走近,穆玄英一直走到离瓦罐只差半步,也没有任何东西朝他发出攻击。
他一手握紧了剑,一手朝前,伸向瓦罐的盖子。
“别碰!”
一声大喝穿透了无尽黑夜,及时止住了穆玄英的动作。
活人的声音在环抱的山谷里震震回响,一刹那,所有青色的火焰都被激得剧烈地摇晃起来。
是谁?
穆玄英心头一震,循声望去,在他来的方向,有个人正举着火把朝他跑过来。
慢慢的,距离缩短,火光照见了那人的面孔。
穆玄英认出了来者,不由地睁大眼睛,怎么会……
是他。
***
丑时三刻,醉蝶东林。
星光撒在落月河上,细碎如银,夜风一荡银光闪闪。今夜无月,仍不失为好夜色。
可惜这里的两个人都没有欣赏的心情。
被吊在树上的人,心情当然不会太好。
树下的呢?
树下的莫雨沉默不语,面色难看到了极致,全然不管在他头顶荡秋千的柳公子。
“就算你把我绑在这里也没用,他才不会管我死活。”同一句话,柳公子不知重复多少遍了。
莫雨道:“时候到了。”
肖药儿为何还不来?
柳公子翻了个白眼,“死老头走路靠拐,走得慢。”
笃——笃——
拐杖点地,由远及近。
莫雨还站在原地,背已绷得笔直,凝神戒备。
笃——笃——
像是有意考他耐心,拐杖触地的频率十分缓慢,每一次响动之后,都要过上一段时间才响起下一声。
好似足足经历了一炷香的等待,肖药儿的身影才从层层树林中显像出来。
一刹那,莫雨攥紧了腰间的刀柄。
老者佝偻着身子,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近处,大大方方地让莫雨看清楚。
一人一杖,仅此而已。
没有毛毛。
只有肖药儿一个人。
肖药儿没搭理莫雨,却一抬头,打起了招呼,“哟,大名鼎鼎的柳公子,也着了道儿。”
柳公子呸他,“放我下来!”
肖药儿嗤笑,“看样子,这位公子把你当人质呢,放不放,我说了不算。”
他目光这才转向莫雨。
他从青年面无表情的脸向下看去,看见了青年攥紧刀柄,骨节凸出的手。
白衣青年从头到脚,都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。
肖药儿敢跟一百个人打赌,青年拔出刀后,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。
但他知道,青年绝不会动手。
“嘿嘿,悠着点,”肖药儿道,“老儿要是有个万一,你那小娃娃还能不能活蹦乱跳,可不好说了。”
前方浓烈的杀意霎时间升腾膨胀,像是一个看不见的牢笼从天而降,将他盖在其中,前后左右毫无死角,不留活路。
冰冷刺骨,全无人气。
肖药儿眉头一紧。
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,竟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压力。
青年额前的黑发遮住了半张面孔,嘴唇里吐出的字都带着冷气。
“他现在如何?”
肖药儿攥了攥拐杖,手指有些僵硬,“有吃有喝,不吵不闹,好着呢。”
闻言,青年垂下头,轻声道:“你为什么要带走他呢?”
他的语气很奇怪,像是真的不解,故而认真请教。
肖药儿心中打起鼓,眼前白衣青年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。
不知出于什么心态,他诚实地回答了青年的问题。
“老儿在午阳岗驿站里喝茶时,你抱着那娃娃从我跟前经过,眼睛有意要避开我,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……”
肖药儿眼神陡然尖利,大声道:“你知道我是谁,所以才躲着我,是不是!”
若不认识,没得仇怨,又何必要躲?
青年奇怪地看着他:“见了臭虫不躲,难道凑上去,白惹一身臭气?”
闻言,肖药儿大笑,露出一口烂牙,“说得好!我很久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话了,是该给个奖赏。”
他的拐杖重重敲击向地面。
沉沉入地。
“你跪下来,给我这老臭虫磕三个响头,那娃娃就还给你。”
几个时辰前,一个成年男人跪在莫雨脚下不停磕头,只求能保住他的家人性命。
现在,有人手里拿捏着毛毛的命,要莫雨屈膝下跪。
你跪,还是不跪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