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GM:我从崖边跌落
16.
啊……小学妹展开手臂,伸了个长长的懒腰,嘴里小声叫苦:手酸死了,腰也快断了。
坐在她身旁的李忘生手里窝着团纸巾,正轻轻揩去画上墨尘,听见学妹的抱怨,轻声一笑:学了这么多年,你还不明白啊?画画是个体力活。
是是是——学妹手扶后颈,摇头晃脑缓解颈酸,我看哪,我早晚要成个大力士。
他们坐在清源镇东头一棵老榕树下,树冠郁郁葱葱,为他们遮去日头。身后是盖竹山,身前是灵屿河。不远处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玩石子,脖子上的红领巾歪到一边。河岸边坐着个洗衣妇,两脚间夹着个大木盆,结实的胳膊抓紧了衣服,往搓衣板上用力搓出白花花的泡沫。
李忘生处理完那幅风景写生,不经意一抬眼,眸光一停,定定地看了会儿,再俯下头去,拆纸换新。笔锋过处,流水行云。
小学妹画完了,见他还在画,便悄悄起了身,潜到他身后去,伸长了脖子——
她看见白纸之上有长堤春水,绿树阴浓,玩石子的一群孩童中,有一个忽地起身跑开了去,跑到那正专心洗衣的妇人身后,张开小手蒙住了她的眼。妇人粲然一笑,笑出净白皓齿,沾满了肥皂泡的手向后一搂,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。
李忘生停下笔,一扭头,发现学妹望着他的画板出了神,仿如被谁摄了心魄。
他叫了声她的名,关心地问:你没事吧?
学妹转眸向他,好一会儿,才说出话来:师兄……你的画,跟以前,不一样了。
她手指挠了挠脸,像在苦恼该怎么说:师兄之前的画,也很美,可是这张,好像多了很多的……感情?
她的视线再度落在画上,轻轻道:画里的这个妈妈,肯定,很爱她的孩子吧……
她吸了吸鼻子,抿抿嘴:师兄,我想家了。
一个月的外地写生活动接近尾声,他们后天便要返程。有些娇气学子来之前,是做好了不得不吃苦的打算。地处偏僻的古镇,哪有大城市那些眼花缭乱的新鲜玩意,通讯信号又不好,除了写生之外无事好做,怕是要强忍无聊。
然而呆着呆着,也就都习惯了。早上听着鸟雀叽喳自然清醒,一推窗,直面和煦清风。外出画上一整天,到点便回来吃饭。晚上在寂静无声中安心入眠,屋顶上自有繁星满天。
等到了快要走的时候,不管先前如何想,都生出几分不舍。学妹嘴上说着想家,讨了他那张画儿去,一扭头,又像出谷黄莺般蹿得没影,不知是跑去哪里留念。
他简单用过午饭,一提画箱,又出了院落。
他早就想好了,临走前,要把整个清源最大的那所祠堂画下来。里头供奉的是清源最大姓族的祖先,六百年前一场战乱,老祖宗带着一大家子沿着长江一路逃难,走到这里方扎下根,耕地兴田,建屋开渠,从此枝叶蔓蔓。
后人建了这所大祠堂,延了旧时族规,除特殊日子外,非本姓子弟,外人不可随便进。李忘生路过几次,门上都挂了严实铜锁。他依稀记得曾见祠堂开过门,大概就在三年祭那天,早知那时便该进去看一看。
他提着画箱,循着巷子口标的巷名认路,心想不开门也不要紧,画一画外观也好。这坐东朝西的大祠堂,门前两边各摆了一方篆刻颂德的石雕栏板,双扇大门一边贴一个彩画门神。
他刚走到跟前,贴着秦叔宝的那半扇大门吱呀呀向里开,钻出个大汗淋漓的花白头发的脑袋。那脑袋脸通红着,朝外探出大半身子,手臂绷出肌肉块,像在跟什么搏力。
李忘生快步上前,画箱一放:伯伯,要帮忙吗?
约摸半小时后,他坐在门廊的石阶上,垂头微微喘着气,白衬衫的背后沁了一大片汗。一旁递来个搪瓷缸子,盛了一大杯凉白开。
花白头发不好意思地笑:学生仔,辛苦你啦,唉,正好今天人都不在。你看你们大老远来,还要你帮我搬东西……
李忘生仰起脖子,喝了口水,手背一揩唇:伯伯客气了,我们过来写生,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。
唷,这么会说话,那伯伯眼一扫,看见他身侧画箱,学生仔,你是来画祠堂的?
嗯,他点头,不过我听老师说,外人不给进。
现在没那么多规矩啦,伯伯一扭身,得意地给他看腰上一大串钥匙,这里我说了算,你要画哪间屋,我都给你开开。
这一画,便画到了山光西落。伯伯早就走了,跟他说不着急,想画多久画多久,自己吃过晚饭再来落锁。
他不紧不慢地收起画具,站起身来。周遭好安静,明明祠堂之外便是条热闹的街,里头却像隔出了另一个空间。他踩着刻出莲花纹的方石砖,从这一块走到另一块。
回廊里有风,可见森森柏叶,往顶里头走能一直走到库房。他之前便搬了两大箱器物到门外,再由那伯伯挨个分拣往里头摆。
库房门开着,里头灯还没灭,既要走了,帮着关个灯是小事。
李忘生踏进库房,正要找灯开关,忽地看见样东西,神魂为之一震。
靠墙搭的木格架子上堆叠着杂物,就在中间一层的中央,夹了个骇人的面具。额生尖角嘴露獠牙,恰恰是三年祭上他所偶遇,令人一见心生怖的鬼王。
怎么放在这里……
他朝那面具走去,近了才发现上面已落了层灰。想也知道,祭祀大典一结束,百神面具便没了用处,姑且先收进库房。
指尖一摸,指腹染灰,这曾领他出了人潮,唤他狐仙的鬼王,也正是因遇见了才陡生魔障。好不容易这几天安生了,却又在这里碰到。
李忘生望着那张凶恶面相,唇边却悄然浮现笑意来。他打开画箱,取出晕染水彩用的纸巾,一抬手,仔仔细细地,拂去那面上落尘。
他心里明白得很,擦得再认真又怎样,没几天灰又盖满,最后都是丢进垃圾堆的命,擦了也白擦。
可那又如何?
白费工夫的事不是第一次做,岂还会怕徒劳无功?
没多久,一张鬼王面具被他擦得干干净净,现出如新颜色,本来神采。
他垂下手,看着那张面具,轻轻一笑,心里说——
哪,鬼王,我要走了。
17.
师兄,你真的不用去看看大夫吗?
见过他在老君庙里失控的模样,学弟这几天看他的眼神就像看濒危动物,时不时就跑来问个安,劝他莫要讳疾忌医,有病早治。
谢云流阴沉着一张脸也吓不走他,只能丢一堆作业叫他画,好歹求来了清静。
打那天起,他再也没被幻境滋扰过了。清源这地有灵气,一堆山野精怪的传说。他曾有所感应,如今却像是彻底失了神通,放眼一去,俱是普普通通的物,平平凡凡的人。
学弟们聚在一起刨木头,手下的刨刀划一下木块,便掉下一串卷曲刨花。一堆印了同样院系名字的黑T恤里,冷不丁,钻出个扎了松松双马尾的小脑袋。
谢云流正往速写本上画草图,不经意一抬头,一张曾见过的白狐面具倏然间入了眼。
他手里铅笔啪嗒掉地,恍如未觉。是那只有两面之缘的狐仙,却勾了他的魂,让他入了魔,神醉梦迷近一个月。
他起身慢慢走过去,拨开聚成一团的年轻学子。有人这才发现不知打哪钻来个小丫头,坐在地上手捧刨花捏着玩。
她头顶歪戴着白狐面具,神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刨花。
这孩子谁家的?怎么跑这里了?学弟叫道,哥哥们在干活呢,小朋友,你另外找个地方玩吧!
她被这么一轰,嘴一耷拉,马上要哭起来。
哎,谢云流半蹲下身,胳膊搭在膝盖,视线与她平齐,小丫头,我问你,你头上面具哪来的?
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,下撇的嘴角往上一扬:三婶婶给的,说是七奶奶送的,好看吧?
谢云流心里那丝希冀,忽然就散了。
清源这地方,几大姓繁衍生息,宗族关系盘根错节。既是绕来绕去的长辈亲属所赠,又上哪能找出那位无踪无影的狐仙。
好看,他点点头,对那小丫头一笑,你能不能,把这面具给哥哥看看?
小丫头瞅他一眼,摘下头顶白狐面,大方地递了过去:那你要还我啊。
他接过那张面具来,视线梭巡,心中确定,一圈红绕了狭长眼目,面颊上三颗盈盈的泪。
他盯着那泪痕静了片刻,心头一动,一转身回到案前。
为修复彩画调的料子还在,只是漆没那么快干,找了找,翻出根红色水笔,一手稳稳托住那张面具,一手细细地画起来。
小丫头捏了会子刨花,开始觉得无聊,正一按地想站起来,眼前递来个白狐面具。
哇!她叫起来,好漂亮啊!
蓝水珠已不见了,变作一朵俏丽芙蓉花,柔柔地开在那狐狸面颊。泪妆改为花奤,消去楚楚哀愁,只剩明媚嫣然。
她接过来顶在头上,欢天喜地地跑走了:我要拿去给三婶婶看!
谢云流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,嘴角牵出一丝笑痕,眼中却隐隐透着怅然。
他有种预感,他大概,再也见不到那狐仙了。
18.
李忘生回来得迟,早过了晚饭时间。老人家给他留了饭菜,另盛在盖碗里。他提箸夹起块笋干,放进嘴里一咀嚼,是山野自然的味道。
老人坐在不远处,膝上放了竹簸箕,手抄起把兰豆细细地淘,把坏的都挑出去。
我听那妹妹说,你们后天就走啦?
他筷子一停:嗯,后天早上八点,有车来接。
老人垂下眼帘,手指滑过颗颗兰豆:那还好,来得及,我给你们每人装瓶笋干,再蒸些笋丁包子糖花糕,带在路上吃。
太麻烦您了,还是不……他话说一半,只见老人认真地看着他,一双明睿的眼带着笃定的神采。
学生仔,我活到这把年纪,不敢说什么都懂,就知一个道理:人跟人哪,碰上就是缘,别管缘分长短,自己要去善待。你来清源画画儿,画好了就走了,可能以后啊,我们也见不到了。那帮你做点小事,我心里头高兴,你哪天想起我这个老婆子,念的也是好,这不是很好嘛。
他望着那张慈祥面孔,鼻头一酸,忙低下头去咽了口饭:嗯。
行李明晚再收拾也来得及,他推开窗,放进肃肃凉风。窗台上摆了盆茉莉,老人喜欢饲花弄草,给他们每人屋里都放了一盆花。
原本茉莉花盆旁边还放了个狐狸面具,他从百神长街回来后,这面具便没了用处。老人问过他,能不能拿给亲戚家的孩子玩,他随口说了声好,便将之抛到脑后。
李忘生坐在桌前想着,今日见到的那鬼王面具,孤零零摆在祠堂库房。一切尘埃落定,注定被人遗忘。
他眸光漫游,看见天上月色晕开,悄悄染在茉莉花将开未开的白花苞。
眼皮忽而变得沉重,意识也在朦胧,他一阖眼,便陷入了深深梦境。
梦中是曾见过的景,巷陌交错,人群熙攘,热热闹闹的民乐声中,游走着无数个神仙。
他夹在其中顺流而下,被两旁路人撒来的香花浇了满头满身。
他拨去头发上的香栀子,踮脚一望,前方人潮蜂拥,漫长得看不见头。
是清源的三年祭,凡人得一日假装,扮百神游百巷。他脸上也罩着个面具,心知肚明,那是张白狐脸面,他身既已在此,那身后的该是……
他霍然转身,却不见那青面獠牙的骇人鬼王。
周遭一张张陌生的神仙脸,无视他的停滞,脚步不停地朝前赶去,像是前方有个重要的集会,万万不能迟了。
李忘生被他们推着挤着,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执拗:人都往那边赶,我偏要反其道而行。
那日也是逆流,尚有另一人在前为他开路,如今只能靠己,才知要在旁人裹挟中寻条出路有多难。
他一路使力挣扎,最后气喘吁吁,额头冒汗,疲惫不堪,就在要以为这段路程永远也没有尽头时——
他终于出了人潮,站在空荡巷道。
尚来不及喘口气放松,一口气又憋在喉头。方才遍寻不见的身影,正在前方好端端地站着,顶着那张凶神恶煞的恶鬼脸,沉默无言地望着他这边。
李忘生双手按着膝盖,待气息稍匀,一挺脊背,毫无惧色地直视那鬼王。
本以为再不会见了,还有什么没道明,没理清?前尘往事他一一看了个遍,百种滋味复杂心情,也全都悉数收纳,安放进今生这具肉身。
他望着那静默无声的鬼王,没错了,是他仔细揩拭过的脸面,色彩分明,凌厉威严。
白狐面具之下,是他含在嘴里吐不出的一句问——
我全都知道了……所以呢?你还想对我说什么呢?
石像般的鬼王突然身一动,朝他伸过手来。
如初见那日一般,历历在目。
鬼王说:跟我来。
19.
谢云流躺在木板床上,双手枕在脑后,心不在焉地往上看。
天花板的吊灯灯泡被他换过,正有只灰蛾不死心地往灯罩上撞,生来渴望逐光,总有飞蛾扑火。
他眼中看不见那只急着赴死的飞蛾,却一直浮想白日里经手的那张白狐面具。怕那孩子等不及,他早早还了回去。如今想来却是遗憾,画得不够精细,明明能描绘得再美一些……
胸中一闷,他心里明白,再如何妆点,只怕也是徒劳。红花能遮住泪痕,却无法自欺欺人,假装眼泪从未有过。
手背遮了眼,纷纷思绪涌上心头,如果能有选择,他可还会愿意,看见自己曾有过那样的一生。既作了漂泊无依的孤鸿,便再不能回头,再不可妄想。
头顶灯泡突地嘶嘶响,噼啪一声,丝断光灭。
谢云流躺在暗夜里一动不动,再没了前次起身出门的兴致。灯要灭便灭罢,难道他还会怕黑暗吗?
再睁眼时天光已是大亮,天上湛蓝晴空,日光照见青草。他手垂在身侧,漫无目的信步。
说不清为何,走着走着,来到一方浅溪,流水清澈,卵石溜圆,曾在哪里见过。
一闭眼,再一睁,眼前多出个人影来。
干干净净的白衬衫,裤脚挽起道边,一张方才还念想着的白狐面,就这么倏然出现。
狐仙站在溪水上,无声无息地朝他这边看来。
阳光之下,他看得清清楚楚,那张原带了泪痕的脸,经他一改,已变作浅深红的芙蓉。
又见面了……
谢云流直勾勾地望着他,眼都舍不得眨一下。
假如他这颗心是海,此刻正翻起绵延不绝的细密泡沫。
他想:你要告诉我的,我全都明白了。可我真正想说的话,还都没有说。假如我开口,你还愿听吗?
没等他出声,那狐仙忽然动了。
仿如回到了那一夜,清溪之上,一只细白手腕抬起,朝他伸出了手。
狐仙说:跟我来。
20.
李忘生看着那只朝他伸来的手,他其实可以选择不去握。
只要狠下心来,一闭眼,一转身,假装从未遇见过。前生因果是覆水难收,这辈子好不容易太平,可千万别再犯傻。
心思透彻,手却不听话,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落到那鬼王掌心里去,如流水浮花,起涟漪漩涡。
尚不及责怪自己鬼迷心窍,平地倏尔起了阵狂风,兜头而来吹得他睁不开眼,还没能握住的两只手,一下子被冲散了。
风把他带走,一路不停地行了千年光阴,最后停在某一处,轻轻将他放下。
再睁开眼,只见天清地明,处处银装素白。左肩传来痛楚,他侧首看去,一道剑锋留下的伤,殷红的血染红了雪白的道袍。
太冷了,寒风吹得周身颤栗,可比不过心冷,既已见过彼方,他当然明白,这是谁给他留下的伤口。
此时此地,正是谢云流出走纯阳的那天,打落他手中剑,刺伤了他的肩。
不远处有什么东西,泛着黯黯的银光,李忘生凝神望去,只见一柄流光长剑陷落雪地,哀哀低鸣,似在饮泣。
他抬手按住肩头犹在出血的伤口,深一脚浅一脚地,朝那把剑走去,继而一躬身,垂下了手。
今生他的这只手,拿来拾丹青妙笔,绘云霞锦绣,可就在手指握住剑柄的那一刻,李忘生心头一恸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原来即使再过一千年,他也还是那个李忘生。
世人都说,无谓的坚持是愚,无果的执着是错,可若一心算计得失,我又哪里还是我。
年轻的道子独立风雪,眼中倒映大地无垠,照得心尖雪亮。
横剑当胸,拇指沿着明净剑身笔直抹过,李忘生望着剑身上映照出的面容,轻轻一笑:剑啊剑,原来你与我一样,因复沉埋,心有不甘。
放手既是不甘——
那就永不再放。
21.
谢云流看着狐仙伸向他的那只手,毫不犹豫地握了上去。
狐仙要带他走,那便走罢,纵然前头是万丈深渊,抑或炼狱烈火,他都不问去处。
手刚碰到那狐仙指尖,天地间卒然起了飓风,将他紧紧包裹。
风一路带着他溯回逆流,走了千万里的归程,最后终于找到个位置,把他稳稳放在地面。
他还未睁开眼时,便听见了喧嚣的人声,汹涌的海浪。一抬眼眸,只见海天一线,浩浩汪洋。
一艘大船正系在岸边,船工扛着粮食器物排队往上搬运,东海之上航路漫漫,做再多准备也难保无患。
旁边有个男人,正一迭声地对他道:云流大哥,多谢你救了我,若没有你,我真不知如何是好。等到了东瀛,你我再行谋划,总有一日卷土重来,许你的富贵荣华,我绝不毁诺……
他听在耳里,只觉聒噪,这一身尘血,心神枯槁,岂是为你口中荣华富贵,你当我谢云流是什么?棋子还是笑话?
男人见他脸色不虞,知趣地退开去。左右这艘船出海在即,这沉默着的剑客,除了跟着乖乖上船,又有何处可去?
海风吹拂,带得谢云流衣襟飘摇,几缕发丝散出道冠,凌乱出惶惶的影。
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,直到有人在船上抓着栏杆催促:云流大哥!我们该走了!
那独立岸边的道子听见了,眼望着深不见底的海水,嘴里泛苦,心中涩然:狐仙送他来此,是嫌他被折磨得还不够?非得抽筋剥皮,剜骨钻心地再来一次?
心正悲凉,他忽然听见,有人在叫他——
师兄!
没去想是否幻听,他猛地转身,眼里心上的空落瞬间被填得满满。
是倚剑而立的白衣故人,一身的风尘倦意比他的模样还要狼狈得多,好像闷着头一心固执披星戴月地行了千万里路,从没能停下休息过。
可那人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,如同他始终敞亮的心。
谢云流的目光被吸了去,在他身上流连忘返,看见他肩上血痕染红了道袍,眼底深深一痛。
他艰难地动了动唇,喉咙是久未见雨的干涸,裂出难言的缝,一扯动便是拔骨般撕扯的疼,可纵然如此,也再不能不开口了。
你……
他刚说了一个字,只见李忘生眉宇一凝,提剑在手,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果决。
谢云流见惯了温柔自持,明静淡泊的李忘生,哪见过这样的一个他,原来有一天,如水的君子竟也会变作凛冽的火。
剑锋一扬,挟起剑意冲天,浩浩荡荡波澜壮阔,无人可挡,也无人想去挡。
谢云流眼见那剑光靠近,面无惧色,反而坦然一笑,闭上了眼眸。
李忘生肩上的伤是他所作,若要从他身上找补,那便来吧,他不躲。
可他想错了。
那柄剑掠过了他,寒光一闪,引得众人一片惊呼。那艘将要远走东瀛的船,牢牢系向岸边的数十条缆绳,刹那间被一分两断。
谢云流眉心一蹙,循声抬头,一回身——
只来得及见那人第二招剑式。
静虚见性明心,玉虚寻真问道。相伴多年,他从未小看过李忘生,假如他的剑意是披肝沥胆,百折不屈,李忘生的剑意就是玉壶饮冰,碧血丹心。
是里里外外的澄澈,朝朝暮暮的衷心,能斩得断风,破得开浪,沿着海岸向海里划开一道不由分说的深深裂口,激起滔滔巨浪,一瞬间就将那艘不系的船远远推开,一路推到天与海的交界去了。
那做下惊天之举的道子,这时转过头来,一双如漆的眼眸潮涨潮涌,月升月落。
他唇一启,嗓音里微微带着颤意。
他说:谢云流,我许你走了吗?
22.
他从碧霄云端里一纵身,坠落到那即将远走的人身边去。
耳边是呼啸的风,心头是千言万语。
世上有逐日的夸父,移山的愚公,填海的精卫,只知道奋身不顾,哪还管可不可为。
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再明白不过——
他本是青崖的白鹿,林下的灵狐,要来找回迷津的山神,免叫他一生流离失所。
那艘船已行得远远,一路飘到天边,再也看不见了。
李忘生回过头来,看见正死死盯着他的谢云流。
他心下一哂,下颔一抬,一字一句道:温王想逃,我便送他这一程。至于你……
你走不成了。
说罢,他像是终于彻底耗尽了自己,如啼尽最后鲜血的杜鹃,手一松,剑落在地,整个人向前倒去。
没像预想般那样跌在坚硬的地面,他落入一个人的怀抱里。
是雪与风的气息,原本虚实难捉,眼下却静止不动,任由他的手抓住他的衣襟。
他半阖了眼,下巴抵在那人肩上,小口轻喘着,细碎地吐着语句:师兄,我断了你背井离乡的路,你、你恨我也罢,我不后悔……
反正,已经被你恨过一辈子,再来一回,又有何惧?
他紧贴着的那个胸腔在颤动着,耳边的呼吸声变得深沉,一双坚实的臂膀环住他背,紧紧地把他搂进怀里。
忘生……
他只听见谢云流叫了声他的名,意识便沉沉地往下坠去,身体却还记得一定要抓牢了,手指揪着那人衣衫一角,攥得死紧,都快攥碎了。
他没能看见,谢云流脸埋进他肩颈,搂着他的力道像在发狠,恨不得要把他揉进自己骨血中去。
他也没能看到,物换星移,斗转参横,海不再是海,岸也不再是岸。
身侧不是东海,而是他前生守望一世的纯阳。
青松覆雪,霜结冰凝,殿前香炉白烟冉冉,看惯了的风景仿佛恒久不变,一转眼,岁岁年年,杳杳落落。
那对相拥着的离人,一身的创痛悄然消失,只剩下两个同样雪白道袍的道子,积了满襟落雪纷纷,白得清静磊落。
好似天上落下的那漫天雪花中的一朵,就这般悄无声息地,一同浸入茫茫天地中去了。
23.
师兄!
学妹在叫他。
来时带学生们过来的车,已经停在白石桥的另一头,准备原路送他们返回。
李忘生一手提着行李袋,一手提了画箱,回头看了借住一月之久的房间最后一眼,转身离去。
学妹性子活泼,早已跑到他前头去了,正隔着远远的距离回头叫他:师兄!快点啊!跑起来!
他微微笑着,摇一摇头,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。
如果这时候,再有人问他一句,你还后悔来清源吗?
他大概也会如此刻般,笑着摇摇头。
盖竹山上翠意浓,一条柔美清澈的河流,紧紧依着如画的清源镇。
他走上那横跨两岸的石桥,没注意到画箱的搭扣不知何时松脱开,啪嗒一声——
那沓载着两个人一生故事的速写画纸,被风一吹,纷纷扬扬。
像飞起大片大片如席雪花,也像数不清的白蝴蝶在四月飞过。
行李袋砰然落地,他连忙伸手去捉——
24.
就在前头了!
学弟絮叨着,手朝前指:师兄你看,那辆卡车就是,缺的工具和材料,都给咱们运来了。
谢云流抬眸远眺,果见一辆深蓝色卡车,正停在白石桥的另一头。
他走着走着,心下还在沉吟,等会儿要分几趟来搬。
不想刚一走上桥,前头便扑簌簌地,飘来翩翩画纸一堆。
犹如老天降了异象,叫他春日里来见雪落。
几乎是本能反应,他忙抬手去捉——
错眼匆匆,无意一瞥,窥见纸上机缘,令他心跳加速。
他拾起的哪里是画,旧时节物风光,须臾桑田碧海。
那不堪回首,又忍不住要去回顾的一生啊,除他之外,又有谁还记得,认真地将之记了下来?
不知不觉,他手里已捡拾了一大沓画纸,只剩前头地上,最后那一张了。
他俯下身,手刚一碰到纸边,便见有一只手伸过来,捏住了另一角。
白纸之上,烟波淼淼,青山松柏,有两个年华正富的少年道子,正一人站在树下,一人立在树梢,一仰首一垂眼,视线不偏不离,直直望进彼此眼中。
隔了千年的光阴,他们再一次默契地,同时抬起头来。
当时桥下春波,曾有惊鸿照影。
好像是被谁突然夺走了声音,只能愣怔怔地互相望着,听胸腔里响起的那声怦然。
谢云流凝望着那双熟悉的温柔眼眸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他动了动唇,喉结翳动,把说话的能力先找回来。
他说:哎,狐仙。
“我是不是,在哪里见过你啊?”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