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月

第二十二章

 

青岩位于秦岭群山环抱的山谷之中，四周皆是悬崖峭壁，外人难以寻得。昔年东方宇轩四处游历，迷路误入青岩山谷，见气候温暖如春，奇花异草数不胜数，飞禽走兽怡然自得，方知世上尚有这一处隐居避世桃源乡。东方宇轩当即决定在此开设一处广纳天下出世奇人之所，并将此地命名为万花谷。

有了东方谷主诚意相请，不少厌倦尘世的名流异士接下邀书，隐居万花谷。时一长久，万花谷已成大唐三大风雅之地之一。

琴棋书画诗酒花，百药神工绝天下。

万花七圣中的药王孙思邈，正是莫雨选择前往万花谷的原因。

 

欲入万花谷，先过云锦台。

为免受红尘纷扰，云锦台入口藏得极是隐秘，更以阵法机关防守。若是寻常人等，怕连路口在哪都找不到。

莫雨自山凹处第一个关口便下了马，背着毛毛步行已有一段时间。他边仔细观察着山路旁树木列阵，边在心里感叹：幸好这时的万花谷，尚没有变更护谷阵法。

要问他为何认得入谷道路，实因恶人谷十大恶人之中，有个曾属万花的人，素手清颜康雪烛。

当年康雪烛犯下大罪，逃离青岩投奔恶人谷，更将进入万花谷的途径告知王遗风。

王遗风画下地形图，数年后交给莫雨，道康雪烛此人眼光太浅，他离谷之后，万花迟早改换入谷阵法。不过世事难测，或许有用。

莫雨记忆奇佳，看了一遍便能记住，只没想到竟用在今日。

 

青岩之外少有人迹，林间鸟雀全不怕人，停在路旁呆呆地啄着地面，人走到跟前也不知闪躲。毛毛趴在莫雨背上，回头向后看。层层枝叶繁茂挡住视线，已看不到被莫雨丢在路边的马。

察觉他动了，莫雨脚步一缓，“累了？”

毛毛摇头否认，他都没下地走几步，要说累，也该是一直背着他的大哥哥。

他有些沮丧，以前能开口时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，等到说不出了，才发现有声音是多么好的事。现在，他想说一句你不累吗让我自己走吧都不行。

开不了口，总还可以做些其他力所能及的事。他伸长了手臂，为莫雨拨开前方横生过来的树枝。

莫雨停下，把他往上托了托，说了一个字，“乖。”

 

再往前走，可听见来自山林深处的水声喧哗，越近越响。虽尚未亲眼目睹，亦能想象出瀑布水流自上空骤落，于下方激出巨大水花，水珠四溅掀起白烟的景象。

忽然间，密林分向两旁，豁然开朗，远处乍现山谷入口。几个人影墨点似的点缀其间，约莫都是万花谷门中弟子。

万花谷医术享有盛名，武经亦是独树一帜。莫雨距离入口处尚有数十步，弟子们已扬笔在手，严阵以待。

莫雨敛了气息，身一低，将背上的少年放了下来，小声嘱咐：“别怕，跟着我走。”

他拉住毛毛的手，一步步走到万花弟子们面前。

这些墨衣人中有男有女，皆在双十年纪，正当年轻气盛的时候。然则万花谷向来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宽容之理教育门人，弟子们多处事慎重，不会贸然动手。

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墨衣弟子视线转向毛毛，看了片刻，手指一转收起笔，淡淡道：“侠士为何而来？”

莫雨回道：“为求见药王而来。”

那弟子眸光一闪，转头与同门低声交谈几句，再开口时，声音平直，“侠士请回吧。”

莫雨眉一皱，“药王仁心仁术，怎会拒人门外。”

弟子认真地道：“药王早已于侠客岛过世，这里没有侠士要找的人。”

 

莫雨一怔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。孙思邈为避开朝廷征召，谎称死在海外。他人藏在万花谷里，于江湖上虽不是多大的秘密，但为保护药王，门中人自然不会承认。

他一转念，又道：“万花谷医术冠绝，特来求医。”

言毕，莫雨垂眸看向毛毛，恰好毛毛也在仰头看他。视线相对，毛毛忽然指了指那些墨衣弟子，对莫雨摇起头来。

莫雨道：“来都来了，不能就这么走。”

毛毛瘪起嘴，拽着他的手晃了晃。

“最重要的是要医好你，”莫雨摸摸他头，“一点冷遇而已，我不为难。”

一旁围观的万花弟子们，忽然都有种自己当了坏人的错觉。

却才说话的弟子清咳一声，低声道：“药王眼下确实不在谷中，不过大师兄还在……哎哟！”他话说了一半，被身旁的女同门掐了把胳膊，叫出声来。

 

飘遥江湖多年，对方说的话是真是假，莫雨分辨得出。他顿觉失望，早知孙思邈离开万花谷，他或许会选择其他地方。

他正思索着，那女弟子上前一步，行礼道：“大师兄乃药王首徒，当世杏林名医，性子却有些古怪。侠士自己前去恐会碰壁，不如由我代为引荐。”

药王首徒……活人不医？

莫雨心思一动，道：“有劳了。”

 

有人引路，接下来一路顺畅，只在登上凌云梯时，毛毛忽然脸色煞白，握紧了莫雨的手。莫雨朝旁一看，他们身在峭壁之上，下方屋舍小如弹丸，可知险峻。

他心知毛毛不久前刚跳过崖，再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，不可能不怕。可要到达万花谷内部，只有乘坐凌云梯一途。

莫雨搂他入怀，按住他后脑，哄道：“闭上眼睛，别看。”

女弟子拉动绳索，机关带着他们飞速地向下滑去，眨眼工夫便到了地面。

 

“两位在此处稍等，我先去同大师兄说一声。”行至一片湖边，女弟子停住脚，说了句话后快步迈过小桥，走向湖心岛。

岛上几处草屋，其中一间屋前摆了张长几，长几后有个黑发黑衣的男子垂首静立，手中握了卷书似在读。

女弟子还未走上岛，那男子已抬头望过来。一水之隔，看不清样貌如何。

莫雨暗忖，想来这人便是药王首徒，江湖人称活人不医的裴元了。

他正紧盯着那边两人交谈，袖口被人一拉，眸光一转，是毛毛。

毛毛眼睛亮亮的，手指着一个方向，示意他看。

他随之看去，见是一株硕果累累的桃树。树下有群猴子在打架，上蹿下跳表情狰狞，尾巴翘如曲蛇。

猴子们互相挠爪子，做着各种鬼脸，翻眼睛吐舌头，十分有趣。

毛毛肩一颤，笑得眼弯弯。

 

看到毛毛再次活泼起来，莫雨心头郁结一缓，又有心思逗人玩了。

他坏心一起，从地上捡了几颗石子，直起身手指一弹，分射向不同方向。桃树猛得颤动，好些个熟透的大桃子掉落下来，砸中猴子们脑袋，惊得他们四散奔逃，嗷嗷尖叫。

见此情景，毛毛把手从莫雨手里抽出来，气呼呼地推了他一下。

他这一下子，好比蚍蜉撼树，莫雨纹丝不动。

啧，欺负猴子怎么了，你不也只能乖乖被我欺负吗？

莫雨手还没揪住毛毛鼻子，忽地心神一凛，转过头去。

方才人在岛上的黑衣男子，不知何时已站在湖中石桥上，正无声地盯着他。

 

干坏事被抓个正着，莫雨依然面色如常，毫不露怯，沉声道：“活人不医？”

男子神色冷冷，微一点头，“裴元。”

验证了对方身份，莫雨语气放缓，“听过先生活人不医的名头，事出紧急，还望破个例。”

闻言，裴元道：“是他，还是你？”

若要大夫医病，总得先有个患者。

莫雨揽过毛毛的肩，“是他。”

裴元背过手，面无表情地道：“阁下是走过来的，还是爬过来的？”

莫雨眸色一暗，眉头凝起，“先生何意？”

“棍气侵体，气血逆行，阁下没有走火入魔，活着走到我万花谷，也算奇迹。”裴元慢吞吞道，“难得师妹找我出手，我想定是生死一线了，走过来时，还以为她说的是你。”

“够了！”莫雨低声喝止，紧张地看了眼毛毛。他晓得裴元医术高明，却不想已达这般境地，仅看一眼，便看穿他好不容易掩藏的伤势。

胸口又开始发疼，莫雨艰难地吞咽了下，“不用管我，请你……救救他。”

 

***

 

却道群山深处，信号放出足足半个时辰，司空仲平才等到人出现。

他远远望见身着墨衣的万花弟子们，心下一定，将纸卷得细成一缕，塞入竹筒，绑在信鸽爪上。

司空坛主手往上一送，信鸽舒展开翅膀，飞向万里碧空。